“你也知道,我和世子只是……”周医官露出为难神色,声音低下许多,“世子托我照顾你,我一直尽量做到,但这件事牵涉太广,我一个宫医房的九品医官能做些什么?唐馆使和那许公公摆明是要整你,纵是我挺身为你辩护,那些说辞他们又怎会当回事?言姑娘,算是我求你,别再以卵击石了,你在这宫里得罪过谁、与谁结怨自己应该很清楚,受些冤枉排挤在所难免,能忍就忍一忍吧,总好过得罪更多人,吃更多苦头。”
言离忧捏紧拳头冷笑,眸光淡淡泛寒:“多谢周医官好意,只可惜我天生有种怪病,这脊梁骨硬得弯不下半分,更不会把黑画成白、把是说成非。既然周医官有许多顾虑,以后也不必麻烦您照顾了,生死有命,我倒要试试挺直脊梁骨能走多远——这病,恐怕到死也治不好了。”
周医官被言离忧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满面通红,掌心额头一层蒙蒙热汗,下意识摸了摸后背,仿佛感觉支撑着自己那跟骨头已经不在。言离忧收起唇角冷笑,漠然转身,头也不回走出御医馆。
因为相信才会依赖,因为担心药方会出错才特地拿给自认为可信之人看,没想到一切都是无用功,到头来,所信之人居然连为她证明清白都不敢,反而是个素无往来的陌生人在支撑公正。
言离忧不知道在这本是为治病救人而建筑的地方是否还有清明存在,带着心灰意冷与满腔委屈茫然迈步,又在恍惚之中撞进谁的怀里。
“没关系,不是你的错,我相信你。”
温柔沉稳的嗓音比春风更暖,哪怕轻得不容第三人听见,还是清晰无比地萦绕在言离忧耳中,被炎凉世态冰封的心一刹解冻。
第145章 晴日霹雳
“遇到麻烦怎么不告诉我?要不是锦贵人,我到现在还不知道那些人故意为难你。”
回到熟悉的天阙殿中,四肢百骸仿佛都放松许多,言离忧听温墨疏带着心疼半是抱怨半是自责,脸上反而挂上安然表情:“都是御医馆内部的事,没必要特地惊动你,再说让人知道你插手的话,指不定又要说些什么呢。”
“不用理会别人说什么,我敢在皇上面前承认喜欢你,又怎会在意别人背后嚼舌根?”温墨疏摇摇头,温润面庞病色渐淡,取而代之的是些许无奈,“离忧,宫里的许多人、许多事你不了解,不知道其中险恶,一个不小心就会惹祸上身,何况暗处还有芸妃和连嵩两大势力,必须要步步谨慎才行。铅华宫毕竟是内宫,我不方便常去,这些天不去见你已经让我担心不断,你若是再瞒着我,晚上我连个安稳觉都没法睡了。”
言离忧低头避开温墨疏目光,仍是尽可能把事情说得轻松简单:“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司药库的掌药没按我开的方子抓药送药而已,许是一时糊涂弄错了。”
“要是有那么简单,你怎会露出这种表情?”
“我……”言离忧语塞,发觉自己根本没法骗过温墨疏,只得轻轻低叹,“这件事还没有定论。今天我找来许公公与他当面对峙,没想到就连唐馆使都帮着他,加上有别人模仿我的笔迹用错误药方替换掉原来的药方,可算是证据确凿,要不是方管判说了句公道话,可能我现在已经被绑到皇上面前问罪了。”
温墨疏常年服药,对御医馆内人事也算是熟悉,听言离忧说完微微皱眉:“司药库典药官常敬奉行明哲保身之道,历来哪边风大就往那边倒,处事八面玲珑从不得罪人,这些事应该与他无关;许公公是皇上比较信任的太监之一,素来与唐寿忠交好,有什么勾当这二人定然沆瀣一气,如果说真的是许公公打算陷害你,那么唐寿忠背地里对记录簿和药方做手脚就不足为奇了。”
“那方管判呢?他又是哪边的人?平白无故的,他没必要得罪唐馆使为我说话,这可是连周医官都不愿帮忙出头的麻烦。”
有亲身经历在,言离忧并不意外许公公与唐寿忠的关系,但她无从判断方田的归属——假如方田是温墨疏的人,那么温墨疏不该直到今天才由锦贵人口中得知她被人陷害的事;假如方田是温墨情的人,温墨情当初应该不会放着方田不用而把不靠谱的周医官介绍给她。既不是温墨疏的人又不是温墨情的人,方田是出于什么立场才会帮她的呢?
言离忧正困惑着,忽而听得温墨疏轻笑。
“我说宫中人事复杂,却没说所有人都是如此,像方管判那样耿直不阿的大有人在,即便没有什么利益牵扯他们也会挺身而出坚守公正。”苍白手指划过言离忧脸颊,温墨疏淡淡笑着,眸色温柔,“这世间还是好人多,别因为个别人的恶行影响了你的判断。”
言离忧点点头,露出一个算不得好看的笑容,愤懑中又多了几分沉重。
方田不属于任何一方势力,为她说话也只是出于对事实的尊重,但是有伪造的物证在,不管找谁来评判她都是无理的一方,除非看过她所写大多数药方知悉真相的周医官肯出面证明。
不过那样深谙自保之道的人,不太可能做出会危及自己的举动吧?要怎么做才能让他将事实和盘托出?
“离忧,”在言离忧凝眉思索的同时,温墨疏也把问题关键聚焦在了御医馆上,以试探语气问道,“周医官是世子那边的人吧?既然他本人不愿帮你,何不试试让世子去找他?我想,世子的话一定有办法逼他开口说出真相。”
“不行,不能去找温墨情!”几乎是下意识地,言离忧一口回绝。
温墨疏困惑,一脸茫然:“怎么,你与世子闹矛盾了?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更重要,若是你不方便出面,我去走一趟也——”
“没有矛盾,不像你想的那样。”言离忧频频摇头,迟疑少顷,轻轻咬了下嘴唇,低声道,“我只是不愿太过依赖他,有什么事都去找他解决。他又不是我的什么人,凭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无条件帮我?上次连累他差点丢了性命,这份人情已经亏欠得太深,所以我不想再找他帮忙了。”
“这样吗……也对,总不能什么事都找外人。这样好了,你先回铅华宫休息,这两天也别再去御医馆,我会让人给你请几天假,等楚辞回来再叫他想办法。”看看窗外天色已经渐暗,纵是百般不舍,温墨疏还是坚持送言离忧回去。
前脚才出门口,乳母陈氏便拦住了二人:“已经过了晚膳时辰,回去也是吃剩菜剩饭。老奴刚做了几道小菜,殿下还是留言姑娘吃过饭再走吧,总不能让客人饿着肚子离开。”
“是我考虑不周了,多谢陈娘提醒。”温墨疏正盼着有什么理由能让言离忧留下,听陈氏一说,立刻笑着拉住言离忧,“陈娘厨艺了得,小时候陈娘之外的人做饭菜我根本吃不下,现在想吃她都不愿给我做呢,今日倒是沾了你的光能再享福一次。”
话说到这地步,言离忧就是想走也不能走了,何况她本就不愿与温墨疏分开。到偏殿一起吃过晚饭后,陈娘逼着温墨疏回房换件厚实衣裳,趁温墨疏离开的间隙嘭地关上门,把言离忧堵在房中。
“言姑娘,老奴有几句话本不当讲,但是为了殿下不得不说,若是有什么说错的,还请言姑娘多包涵。”片刻前还慈祥温和的陈娘陡然变得老练利落,一双眼敏锐光亮,紧紧盯在言离忧身上。
言离忧曾听温墨疏提起过这位忠心耿耿又善良贤惠的乳母,言语间满是亲近尊敬,可眼前陈氏的模样说什么也无法与推想中的乳母相吻合,令得她大感好奇。
见言离忧没有恼怒害怕,陈氏嘉许地点了点头,语调用词快而简洁:“殿下是真心喜欢言姑娘,别人不清楚,老奴却看得分明。不过言姑娘自己也该明白,以言姑娘如今身份不太适合做殿下的正妻,于礼法实在不符,何不退让一步,也好让殿下少些为难多些轻松呢?言姑娘真是爱着殿下的话,就该多为他考虑才对啊!”
刚刚摆脱青莲王阴影又摇身变成屡屡出问题的医官,言离忧当然知道现在的自己在地位身份上与温墨疏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可是这东西怎么退让?难道要她委委屈屈说放弃感情给温墨疏自由才算贤良吗?连幸福都不敢争取的人更没资格说喜欢吧?
言离忧对陈氏一番莫名其妙的“劝告”感到哭笑不得,看得出陈氏对温墨疏关心忠诚,却怎么也猜不透这位老乳母到底揣着何种心思,只得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继续听下去。
“殿下从小就是个听话的孩子,娘娘走得早,先帝又不怎么管几位皇子,殿下才几岁就跟个小大人儿似的,最懂事不过。我看着殿下从这么高长到这么高,疼他就像疼自己孩子一样,最怕的就是他太善良被人欺负……”也不知怎么,陈氏说着说着就开始唠叨,手臂高高低低比划着,眼中神采愈发慈祥,也愈发急切,“春秋说殿下喜欢上一位没身份没地位的姑娘时我还不信,直到你频频出现在宫里才明白,殿下这是真陷进去了,以前从不见他对哪个女子这么用心。可他身份特殊又没有经验,哪能让人放心得下?看殿下最近总是愁眉不展我就知道,你们两个的事没那么好办,所以啊,我就想,怎么也得找个机会和姑娘你谈谈,如果你对殿下是真心实意,那就后退一步,少给他些压力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