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么想着,越想就越莫名其妙的不舒服,于是只好打断自己的思路,转头去想想别的。
自从苏启提起苏国皇室的异人之处,我有一天坐在轮椅上的时候突然想起,苏国自开国以来,似乎坐上皇位的君王还没有一个是长寿的。每位君主的寿命都不会超过六十岁,有的甚至是年过而立即暴毙。而最长寿的开国君主苏烨,也不过是活了五十九岁罢了。
我问苏启,他这样回答我:“不论窥天还是逆天,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又告诉我,因此苏国的君王一般并不自行窥测天意,常以天命师助之,更不会轻易折损自己阳寿以延命他人,饶是如此,多数也仍然绵延床榻仅数日即莫名而诡异的急病而亡。
父皇便是如此,父皇的父皇也是如此。
于是我便十分忧愁为我延命的苏启。
第 三十二 章
、
我把我的忧愁告诉了来宫中看我的苏姿,她很有兴致地摆弄着苏启从宫外给我带回来解闷的九连环,等到全部解开以后才不紧不慢地同我说:“苏启的事情他自己会操心。你着急也没什么用。”
她这么说的时候恰逢苏启迈进晨曦殿,一张脸还没从屏风后面露出来,自带几分笑意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苏姿,有你这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么?亏你是个女儿身,你要是个皇子,这帝位非得让你坐了不可。”
苏姿一本正经地说:“怎么会,我要是个皇子,哥哥你怎么会宽宏大量地让我活到现在。”
苏启咳了一声,仿佛突然对她手里的九连环很感兴趣的样子,指着说:“这东西这么快就解开了?这一定不是苏熙的手笔吧。”
苏姿斜眼看他,问:“你怎么不让南朝送个质子过来?”
苏启懒洋洋地说:“送质子有什么用?秦敛那个东西六亲不认,质子对我们来说就是个累赘。”
苏姿道:“最起码质子送过来后,秦敛看在协议的份上,发兵就没了理由。天时地利人和他缺了一样就不敢轻易来扰境。多一个人吃饭而已,你又不是养不起。”
苏启道:“人和这个东西,见仁见智。南朝那些人明显还没开化完全,这点儿协议根本就拴不住他们。秦敛对我当年派去刺杀他的刺客都能利用,区区一个质子哪能挡得住他。更何况他送来一个我们就还得送过去一个,你觉得该送谁才好呢?”
他这样说,便是心意已决的意思。苏姿瞟他一眼,也没有了话说,只慢吞吞地端起茶盏喝茶。
苏国渐渐入了夏。蔷薇花次第开放,红红粉粉白白,更有滋味,煞是好看。我已经在轮椅上呆了五个月,夏天来到,天天坐着的滋味就更是难熬,但总归还活着,这就已经够了。
按照医嘱,我又过上了每天要喝一堆药的生活。除了中药针灸之外还有食补和按摩,这些事情坐下来,就要花去大半天的时间。不过这一次太医院的人没有再给我苦瓜脸看,甚至偶尔看到我苦着一张脸还会鼓励鼓励我,不过鼓励我的话实在让我更加郁闷:“微臣曾参与过熙公主咳疾的诊治。熙公主的病情程度与您差不多,然而熙公主的忍耐能力远远不如您。”
我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苏启偶尔事务较少回来得较早时,也喜欢拿我的腿当柿子捏。有一日夕阳还未全掉下去,他便回来,遣退众人后依照按摩的惯例将我先抱到床上,弯下腰的时候我微微一垂眼,便看到了他头发里的几根银丝。
那几根灰白混在乌黑的头发里,看上去很是扎眼。我微微一怔,松开抱住他脖子的一只手,捏着白发给他看:“苏启,你都有白头发了。”
苏启顺着看过去,愣了一下,又很快微微一笑:“一年之前我闲极无聊还检查过,那时候一根都没有。”
我有些说不出话来。
我记得去年去南朝之前,父皇的容貌相较于同龄人来说都算得上是极年轻,父皇的头发那时候甚至仍然全部乌黑。
而苏启今年仅仅二十三岁。
我哑巴了半天,磕磕绊绊问他:“是那十年寿命的缘故吗?”
“我如果说是,你还不得再喝一次魂醉?”
我张张嘴,呐呐道:“这回命太珍贵了,我可不敢这么浪费。”
苏启在我毫无知觉的双腿上拿折扇轻轻一敲,道:“你知道就好。”
我思来想去,仍然觉得有些难受。想想我对苏启从小到大除了帮忙抄过几本书之外也没帮过他什么,反倒一直给他拖后腿,而现在他如此为我费尽心思,实在让我如火中烘烤一般辗转反侧。
苏启倒是一直很坦然,在我婉转表示出自己的愧疚之后,他反问我:“你不妨反着想想看,如果要你舍了十年寿命换我一年半活着,你肯不肯?”
我毫不犹豫道:“当然。”
苏启道:“这不就得了。”
虽然说是这样说,但我还是很纠结,又无事可做,只好抱出以前的古筝来拨弄。想想还是觉得有些无奈,小时候因咳疾整日被关在屋子里不能出去,那时候就很盼望能长大,长大了咳疾就不再犯,我就可以自由地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亲自摘朵梅花就不会再是愿望。而现在我的咳疾真的不再发作,可我的腿又没了力气,虽说苏启允许我进出皇宫不忌,可一想到每时每刻都要人家站着我坐着,最基本的走路都要宫人服侍之后,顿时连半点想出去的兴致都没有了。
我试着调弄了古筝几下,觉得音色很有问题。开始是以为古筝许久没用琴弦发涩的缘故,后来又渐渐觉得不对劲,恰好宫人端来了热茶,我伸手去接,不料手腕发软,那杯茶就全都泼到了我的衣裙上。
宫人吓得一下子跪倒在地,慌忙来收拾,我却无暇理会她们,兀自举起手,费劲地动了动,发现手指还是有些只觉得,只不过比平日稍稍酸软一点,好歹有些放心,然而再试着将手握成拳头的时候却发现已经没了力气。
这总不会是什么好事。我望着手,默默地叹了口气。
很快太医就被召来,苏启和苏姿也赶过来。太医院长官唐太医在六只眼睛的紧盯之下急得满头大汗,诊脉半天,才敢磕磕绊绊地说:“容姬,容姬……”
苏启沉声道:“再重复一遍容姬就把你舌头割下来。”
唐太医浑身一抖,道:“这脉象十分罕见,臣等不敢妄言。若是微臣的老师尚在人世,或有可能缓解。如今臣等推测,容姬在未来数月或许体内数个器官都会渐渐衰竭乃至退化,届时就不仅仅是双腿瘫痪的问题……”
他嚅嚅诺诺,我插话道:“你的意思是,以后我有可能吃不下喝不了也睡不着,指不定连耳朵也听不到,眼睛也看不见了是吗?”
可怜的唐太医一大把年纪还得双手伏地,头深深埋下去,哆哆嗦嗦地说:“这,臣不敢妄断,这只是有可能……”
过了一会儿,苏姿低声问:“有解决办法吗?”
唐太医擦擦汗,说:“臣不敢妄断……”
苏启冷声道:“你不妨妄断妄断你是什么时候死的。”
唐太医吓得浑身颤抖。
这宽敞的殿中一时无人说话,静得出奇。
实话说,这一次我明确地感到了一些难过。
不甘心的感觉倒是没有了,两年多来被酸甜苦辣折腾了数遍,现在告诉我什么事我都不会觉得惊讶和愤怒。只是还有些难过,不知是为了我自己,还是为了苏启,抑或别的什么。
这样活着,很有点苟延残喘的意思。就像是在磨刀石上一点点地磨,等耗光了所有力气,才能死去。
这么不如意的活法,如果当时我几年前不慎服毒之后太医就告诉我会这样,我大概会畏惧不已,等不到同秦敛大婚的时候就直接抹脖子一刀两断,可现在我不能这样做。
我一直到晚上都没有怎么说话。苏姿安慰了我几句,见我一直发愣听不进去,叹了口气后离了宫,晨曦殿中只剩下了我和苏启。
我目光呆滞地望着苏启,眼神估计和垂死挣扎的鱼有的一拼。而苏启坐在我对面,眼睛清亮地只顾对付手中精工考究的象牙折扇,他的脸上古井无波相当淡然,就像是完全没有发现我的状况。
过了半晌我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粗哑,就像是巨石碾过一样:“哥哥。”
苏启“嗯”了一声,抬起头微微笑着看我,眼神很认真很深情地望着我,然后柔声道:“妹妹。”
我的嗓子更疼,哽咽自下而上弥漫上来,带动心脏一起隐隐发疼:“哥哥。”
苏启仍然十分温柔:“妹妹。”
“哥哥……”
“妹妹……”
“哥哥!”
“妹妹!”
“……”
如此相当诡异地重复数遍之后,我终于被迫将满腔郁结化为无语。
我擦擦满脸已经凉透的眼泪,很是愤怒道:“气氛都被你搅没了!”
苏启回给我一个相当鄙夷的眼神,就仿佛在说“你不但笨得可以还矫情得无可救药”一样,一边扬声道:“来人啊,端水来,容姬要洗脸。”
我按照太医尝试煎制的新方子喝药,证明还是有些效果。手有时虽然还是会发软,但终归没有恶化。诸如耳聋眼瞎的状况也暂时还没有发生,不过太医院的人们还是很逆耳不中听地暗示我,现在不恶化不代表以后不恶化,以后不恶化不代表我还能继续活下去,我最好不要抱太乐观的希望,因为以后只能变坏不能更好,无论如何我都要继续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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