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她同萧禹认识也有两年了,虽则不是朝夕相处,但仔细搜索,也有许许多多让人会心一笑的往事可以回味。宋竹在书房洒扫的时候,时常就会想到,在这张桌子上,两人一道比试学问,萧禹斜着眼,去看她的试卷……
这一日宋先生不在书楼,楼内也是清静无人,宋竹索性就坐在书房里发呆,正是托着腮胡思乱想时,忽然听见外间脚步急急,一个人居然未曾通报便掀帘子走了进来,她连起身回避的时间都没有。
“先生——”那人一边进门一边说,“嗯?怎么只有你在?”
宋竹看到是他,也安心了——心中更是猛然一跳:这还是萧禹这段时日里第一次和她撞上。
“我爹出去了,应该在藏书楼里,你得去那里寻他。”她面上却还是力持镇定,就怕自己反应太大,反而吓跑了萧禹。
不过,看清萧禹神色以后,她倒是打消了原本的心思,而是关切地问,“怎么,是出什么事了?”
萧禹面上阴云满布,似乎根本没留意到她的那点小心思,他低低地自语了一句,“藏书楼人太多了……”
便又抬起头来,急急地说,“我家里有急事,必须得回东京去了。传讯人现在回去给整理行装,一会在山下等我,时间不多,我就不去藏书楼了,一会你和先生说一声。就说……就说请他不必担心,书院一定能度过眼下这个难关的。”
女学都少了不少学生,男学又何能外?宜阳书院的规模缩小,是不争的事实。萧禹所说的难关,也就是眼下的这么一摊子事。宋竹虽然也十分好奇他的凭据,但却知道此时不能多问,虽然心中有许多话要问,但也只是望着他轻轻点了点头,说道,“好,你放心回去吧,我一定把话给你带到。”
萧禹冲她点了点头,仿佛这才想起来什么,他的眼神一下变得极为复杂,咬了咬嘴唇,一句话都未曾多说,回身便是匆匆而去。
走到门边,却又顿住了脚步,宋竹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有无数言语,但都强忍着只是不说。
“那一日,没把话给你说清楚……”萧禹又回过头来,但没望向宋竹,只是看着她的方向,“想来你心中也有许多疑惑,今日……我也只能告诉你一句,别的事,以后你慢慢都会明白的。”
他的眼神终于挪到了宋竹眼里,强烈得几乎夺去她的呼吸,她甚至不能立即理解他的意思,只是愕然地等着萧禹的下文。
“我从来都不是萧禹。”这个不是萧禹的萧禹,也是犹豫再三,方才开了口,他轻轻地说。“真正的萧三十四体弱多病,一直在望海侯府中养病,从来也没有出过东京一步……我的真名,叫做陈珚。”
宋竹脑际轰然一震,一瞬间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有明白,她目送萧禹——陈珚转身离去,过了许久,才捂着嘴瞪圆了眼睛。
陈为国姓——可——可如今宫中,众所周知便只有一个子息,便是太子啊……
一个极荒谬的想法忽然浮上脑际:萧禹,不,陈珚他,该、该不会是女扮男装吧……
57
且不提宋竹,只说陈珚这里,他匆匆交代一番以后,便是直出书院山门,等候了不久,果然胡三叔已经牵了两匹马奔来。两人翻身上马,挥鞭直出,一路上到了驿站便稍息片刻,而后换上新马继续往东京城里赶,西京到东京也就是五百多里路,这么熬了两夜,到第二个下午,视野中也就出现了开封城的影子。
陈珚毕竟年轻,身体底子厚实,这么发狠赶了两天的路,也未曾伤筋动骨,他和胡三叔两人直入宫城,娴熟地找人过来接待,不过是一个时辰以后,陈珚就已经沐浴洗漱,略进点心,换了一身绫罗衣服,随着内侍的脚步,在宫廷中穿殿过屋了。
也不知道现在宋家和书院又会是怎样了,一面数着脚步,陈珚心中一面惦记着宜阳:到底还是孟浪了些,真的最妥当的做法,还是把此事遮掩到底,事后再慢慢让表兄和先生透出。如今直接对宋粤娘亮明了身份,若是她传递不妥,让先生有所误会,将此事宣扬了出去,那对书院反而未必是什么好事。
不过,这也算是颇为无谓的担心了,宋家的为人处事,一直以来都是让人放心的,便是让他头疼的小妹妹粤娘,其实在大事上也从没有掉过链子。陈珚的思绪,只是略略一个盘旋,便从宜阳书院的诸般人事上收了回来,重新沉浸在了天下最繁华的汴梁城中,回到了这建制朴素的皇城里。
因为定都时,开封城已经建成,所以国朝的皇宫在历代来说算是最为逼仄,甚至连带着各处王府都不能太过奢华,走在这宫里,就像是走在自家后院一般,心理感觉上还没有宜阳书院的住处开阔,当然,在内部装饰上,宜阳书院却又远远不如皇城了。陈珚除了去年借着风寒养病时回了一次东京,这两年都泡在宜阳,乍然回宫,对皇城的气氛,还有些不能适应,只觉得阴沉沉的,仿佛亭台楼阁都要冲着人压下来,连呼吸都有些不畅。
宫里带路,最忌讳就是随意攀谈,给他带路的两个小黄门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三人一路沉默到了东宫,直到太子身边最为得势的大貂珰张显迎了上来,气氛这才有所改变。
陈珚和他自小熟识,见到他就犹如见到亲人一般,急声忙问道,“张家哥哥,六哥他——”
张显双目通红,脸颊一片蜡黄,听了陈珚的问话,便是惨然一笑,摇头不语。陈珚的心直往下沉去,低声又问,“那六哥现在醒着么?”
“已是睡下了,御医有话,不便打扰。七哥兼程赶来,也请在别室稍歇,六哥一醒,我便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张显显然已经是胸有成竹,“指不定六哥一高兴,便就好起来了。”
陈珚自小和太子一起长大,两人感情深厚,见张显一副太子已经弥留的样子,顿时便是一阵鼻酸,眼泪不觉便涌了上来,却仍是强撑着不肯放声,只道,“那我得去给——”
他意思是要去拜见官家、圣人,谁知张显依然是摇了摇头,“官家因六哥的事,心里不快,也病倒了,七哥此时倒不好前去,再者,福宁殿路远,六哥这边若是恰好醒来,未必能等得了那么久……”
他的声音也多了几丝哽咽,“若是错过了,岂不憾恨可惜……”
六哥的病,看来的确已经是危在旦夕了,陈珚强忍着眼泪点了点头,也不再发表意见,和张显一道,就在太子寝室外间找了张椅子坐着等候。到底熬了这么两天多,他也着实是有些累了,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被人推醒,陈珚一抹脸,立刻就弹身站起,和张显一起进了里间。
一见到那熟悉的拔步床,见到床中躺着的年轻人,他的眼泪顿时再忍不住,已是夺眶而出,陈珚也顾不得礼节,几步走到太子床前,跪了下来,握着太子的手,心痛地道,“六哥,你瘦了……”
何止是瘦?病榻上的少年虽然容貌清秀,但却是消瘦得几乎和道边的饿殍没有两样,他虽然勉力做了个回握的动作,但陈珚竟感觉不到多少压力。至此,他终于也已经不能不承认,太子的生命,已经的确是走到了尽头。
“这两年,辛苦你了。”太子并未回答他的慰问,反而是欣慰地望着陈珚,轻轻地说,“你长大了不少,七哥……”
自小和太子一道玩耍读书的往事,如今历历都在目前,陈珚呜咽道,“我还有好多事未和你说——我还不想回来——”
“别说孩子话……”
太子才说了几句,忽然咳嗽起来,两名宫女连忙凑了上来,又是扣痰又是捶背,扰攘了半晌,陈珚方才又跪回了原位,握住了他的手。太子费力地喘了几声,方才又道,“你写的信,我都收到了,你在宜阳,做得很好……宜阳的宋先生,是个有学问的人,看着你跟他学了许多本事,我也很高兴。日后,你不能去宜阳了,但他可以来东京教你……”
他勉力又微微握紧了陈珚的手,续道,“我会……和爹爹说的,你不用担心。”
陈珚垂泪道,“六哥……”
他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要告诉太子,书信里所写,如何能涵盖他在宜阳的见闻?西京的四时风景,路中所见的人情百态,他都想要一一地告诉这缠绵病榻的年轻人,告诉他天下还有这许多精彩的去处,他想要告诉他书院士子的风采,告诉他大儒们的轶事,甚至是告诉他书院里那个古灵精怪的三师妹……
但,他也知道,太子没有余力去听了,甚至连表达自己的不舍,都是在浪费他所剩无几的时间。
“你我自小一起长大,”太子又紧了紧陈珚的手,仿佛要透过这把握,传递自己对陈珚的情感,他说得断断续续,每句话都很吃力,“你还记不记得,我常常说,我行六,你行七,你就像是我的亲弟弟……”
陈珚勉强笑道,“如何不记得,圣人常说,我们俩好得和一个人似的,六哥便说,我们俩就是一个人,我生作是你的眼睛,代你去看天下山河……”
说到这里,他心中酸楚无比,一时泪如雨下,便是殿中服侍的宫人内侍,也都有许多早已掉起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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