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刚开了口,远处便有了招呼声,宋竹就像是受惊的小动物,一下缩回了车里,萧禹也赶忙跳下车去,和颜安邦招呼过了,就张罗着招呼三家人上路。
此时天下,出行多数都是车马,女眷乘车男人骑马,轿子还不是非常普及的交通工具,颇有些‘以人为畜’的忌讳。这三家都是宋学弟子,自然不曾冒犯,都是一色的清油车,随从有的步行,有的坐在车辕上,有的便也是骑马、骑驴跟在主家身后。反正因为有车的关系,路又不大好,快肯定是快不起来的,就是步行也跟随得很轻松。
萧禹毕竟和颜安邦年纪相近,两人自然走到一起,边走边谈,宋四叔在前头领路,无事也和伙计们闲聊。一路都没有多的话,只是因为前阵子山洪冲坏了官道,现在路边有许多民夫在修路,一行人的速度并不很快。
走了约十多里路,已经是日上中天,萧禹渐觉炎热,宋四叔和颜安邦也都取出斗笠戴上,他看了倒是一呆——胡三叔毕竟不是使女,没那么细心,没给他收拾出遮阳的帷帽、斗笠来。
此时已是五月,日头有些毒了,萧禹撑着骑了一段,竟有些头晕,正是尴尬时,颜家马车那边传来了些许动静,颜安邦便策马过去,过不得多久,便是一脸苦笑地拨马回来,伸手解着自己的斗笠,“来,阿禹,我的给你戴。”
萧禹忙道,“不必了,这如何使得?”
颜安邦道,“无妨,我的给你,我戴书童的。”
他这是客气,不给萧禹戴下人戴过的,萧禹却觉得颜安邦平素做人没这么体贴,只怕这也不是他的主意——他看了颜家马车一眼,虽说也有些感激,但更多的还是头皮发麻的不祥预感:看来,这颜娘子对他有意的事,已经渐渐越来越真了。
既然如此,这斗笠他更不敢接了,萧禹眼珠一转,便道,“说实话,十哥,我都已经有些中暑了,眼下却骑不住马,你这斗笠给了我也是无用。”
他这一说,大家倒是都为难起来了:就这么两辆车,里头也都有两个人了,萧禹要是坐车的话,谁让都不合适,难道让他一人坐一辆车,余下人等都坐在另一辆车上?那他架子也太大了吧。
萧禹会如此说,倒是想好了解决办法,不过他还没开口,宋家马车也有动静了,宋四叔过去说了两句,便笑道,“好吧,三姐说她许久没骑马了,愿和三十四哥换。”
宋竹年岁小,抛头露面也不打紧,何况她还戴了帷帽,此事自然也就获得解决。萧禹先下了马,见宋竹走下马车,身上还是穿的青布衣裳,不由得暗暗摇头,更觉得自己来得对了——只恨他这一番苦心,却是又无法给宋竹说明白,人情都不知去何处卖。
这样一想,便又愿意作弄宋竹几句了,他站在马边上,等宋竹走到近前,方才悄声笑道,“粤娘妹妹,你会不会骑马呀?别和射箭时一样,上马了又栽下来。”
宋竹戴了帷帽,一张脸只有眼睛露在外头,饶是如此,听得此言也是杀气腾腾地瞪了他一眼,气鼓鼓地道,“我好心给你解围,你还好意思说射箭的事……”
萧禹得意地咧嘴一笑,见颜家车马走远了,这才压低嗓门,端正了态度交代道,“人嘛,狼心狗肺的多,有恩必报的少……你把颜娘子当朋友,只怕颜娘子却未必这般想,此去洛阳,你小心些。”
出乎他意料,宋竹虽然惊奇地扫了他一眼,但却并不惊异,她仿佛早就知道了此事,些许惊奇,还是因为萧禹也看破了这点。
萧禹心中一动,正欲说话,宋竹已是恍然道,“难怪你不肯接颜衙内的斗笠……晓得了,既然你都知道了,那快上车吧,我怕你同我多说几句,那边又要不好了。”
她原来什么都懂……那为何要去洛阳?萧禹心下诧异,但也知道此时不是说话之所,听到宋竹对颜家人心胸评价这么低,不禁微然一笑,也不再多说下去,而是加快脚步,上了宋家的马车。
走过了修路的那一段,大家的速度便加快了许多,不到午饭时分也就望见了洛阳城门。因为萧禹‘身体不适’,顺理成章地便和宋家马车一道,在城门和颜家人分手,让马车先绕到齐国公府上,将他放了下来。
他不肯跟着颜家人一道上越国公府,是因为送客上门一般都要进去喝杯茶,萧禹当时打的其实是在宋家马车车辕上休息的主意,只没料到宋竹愿意和他换,效果更好,哪怕马车里其实也挺闷热,他都挺着不肯换回来,为的就是这一刻能力邀宋家两人进门歇脚喝茶——眼看到了饭点,正好就在齐国公府上吃便饭了。
宋四叔虽有几分为难,但萧禹算准他是儒门弟子,最重礼数,只是再三相邀,宋四叔最终也是只能答应下来,至于齐国公府这边,早有人接到消息,热情地迎了出来。
萧家曾出过宰相,自然是四处联姻,萧禹此来居住的齐国公府,便是曾和萧相公同朝为官的老宰相范氏府上。范相公和萧相公在朝时关系平淡,不料两家都退下来以后,倒是给孙儿孙女定了姻亲,范家冢妇便是萧家女,亦是皇后之妹,萧禹之姑。他这个做侄儿的到姑姑家来过端午,哪还有人敢给脸色看?一听说宋家也有人在门口,连姑丈都亲自迎了出来,大家好生见礼了一番,宋四叔终究未留下用饭,只喝了一碗茶,便带着宋竹告辞而去。
范衙内这才带着萧禹到内室见了范萧氏,范萧氏也不要萧禹见礼,上来一把搂住,上下审视了许久,方才心疼地说道,“读书一个多月,瘦了!你若是就这样回去,我怎么和你娘交代?”
说着,忙便打发人上菜,一副要在这几日内把他补胖回来的势头,萧禹被她闹得头疼,心知若是辩解,这话题简直就没完了,只好默不作声,由得范萧氏折腾,范萧氏又问了许多书院起居之事,萧禹虽然尽量简略,但她依然心疼得频频吸气,连说宜阳不好住,让萧禹回洛阳读书。
范姑丈本来只是坐在一边吃茶,此时方笑道,“别听她的,宋先生收你,是你的福气。去年宜阳书院一科就中了三十多个进士,天下还有哪家书院有这个本领?”
“小鱼儿又不考科举,无非也就是读书学个道理罢了,他哪怕考中三百个呢,和咱们小鱼儿又有什么关系?”范萧氏虽是这么说,却也不再纠缠此事了。
正好饭也上来,众人吃过了,范姑丈又自去书房消闲,萧禹坐着陪范萧氏吃水果,见范萧氏大概唠叨也告一段落了,方才笑道,“说来,今日宋四叔还带了他们家三姐,刚才也进来见过您了吧?”
范萧氏果然被他勾动谈兴,闻言便啧啧赞叹道,“真是璞玉一般的小姑娘,虽说打扮得太简朴,可那一双眼睛水灵灵的,漂亮得来——洛阳这一辈的小娘子,有一个算一个,我看都比不上她。”
她也真不愧是萧禹的亲戚,脑筋一瞬间就转到了宫里,“可惜,宋家上几代门庭不显,她父亲又是大儒,否则,光冲这长相,都得送进宫里去。”
所谓的门庭不显,说的是没出宰执将帅,国朝规矩,宫中后妃,都是从名门之后中采选的。
萧禹虽然也有过类似的想法,但此时却又不怎么看了,心想,“门庭不显是好事才对,太子身体不好,说句丧气话,谁知道能活几年……”
他直接忽略了最后一句,夸张地惊讶道,“衣着太简朴?有多简朴啊?”
凡女人,没有不喜欢说这个的,范萧氏撇了撇嘴,“一身青布衣裳,虽是细布,却也太普通了,说难听些,咱们家里的女使都穿得比她好——大抵便是名儒家风吧,唉,真是暴殄天物!如她是我们家的小娘子,早就打扮得锦镶玉绣了,只可惜你那两个姐姐,都像爹,生得太平常,穿起来也不好看。”
萧禹劳累这么久,特地跑了三十多里,为的就是这句话,他立刻就顺着杆子往上爬了,“这——可怎生是好?我听说三娘子此来,是要参与颜家娘子办的什么文会,您也知道,这文会上……”
范萧氏呀了一声,也有些吃惊,“那这可不行,她要就穿着这样过去,不到几天,城里就得传开了。虽说你先生家是名儒,不讲究这个,但究竟也有些丢人。”
萧禹也是算准了范萧氏心热,见一切顺遂,心中微微有些得意,面上却做出忧急状,口口声声,只是为宋先生的名气,和宋家的名声担忧。
范萧氏不知底细,见此反而有些欣慰,道,“都说你孝顺,我原还不以为然,今日见你这般真心孝敬师长,倒是信了,怪不得这些孩子里,就数你最得宠。你且安心,此事也不是没有办法,那文会是哪天?”
萧禹已知得计,忙道,“听说正赶上了颜娘子的生日,便安排在正日初三。”
“这不是明儿还有一天么?”范萧氏便道,“刚才宋三娘她们落脚在她三姨家里,倒是没说这三姨又是哪家,你可知道?”
萧禹却一直没找到机会问,范萧氏见他不知道,便转头吩咐使女,“你且出去问问官人,可知道他们在哪里落脚。再送张帖子过去,邀她明日过来我们家园子里玩玩。”
那使女应了一声,转身出去,过了一会,回来道,“帖子已送去了——宋娘子住在提刑司副使刘官人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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