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脸色并不好看,大抵阳光太烈,直照得面皮惨白惨白的。
我因道:“小丫头你退下,混说呢,陛下看中的美人,也容你们这样嚼说?”我原想含混过去,此一刻不便与她争说,话由下,方才察觉,自己也是一顿夹枪带棒。
她倒没说话,只抿唇,眉间浅浅地,稍带着碎色的金光。好恨是她身边狗腿子,这时竟为她主子出头:“回皇后娘娘话,夫人觉浅,数几日来只觉体虚,这一刻方才出来走动……腹中胎儿搅的烦厌,这才不方便与皇后娘娘下跪行礼,望娘娘宽恕。”
好一副挑衅吃人不吐生骨的模样!中宫未育,早成整座汉宫的禁忌,连王太后都不敢轻说,宫里有太皇太后,宫外有馆陶大长公主,谁能寻着死敢说这个?
“哦?”我攒眉冷笑:“本宫未问你话呢,你掂着自己几斤几两,要你凑着答?”因觑卫子夫,她大概也怕的紧,到底身阶太低,哪怕是平阳阿姊府上出来的,落了大场面,还是生怯。我看着她笑笑:“不怨你,本宫乃中宫皇后,掖庭教不好礼仪,本宫面上也无光。”我冷冷抬头,对那下婢道:“瞧着面生,你几时入宫的?”
周遭人冷冷立着,连大气儿也不敢喘。都是宫里的老人了,大概都磨着心思,知道陈阿娇是怎么个人。陈阿娇骄纵跋扈,打小儿被惯的,先前撂了火,连皇帝都要让三分,她们……又算个甚么东西?
那宫女道:“婢子公主府里跟来的……当差不长……”
我还未说话,椒房殿里伶俐的小宫女子已发了声:“原道是当差不长,这个自不必你说,那副样子,瞧着便知新鸟一只,没眼力劲儿,又不懂规矩!按掖庭的礼仪,掌嘴算轻的……”
我那宫女儿是为我好,我却也要做足皇后的礼仪,因喝:“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么?本宫与卫夫人叨叨家常,要你们一个个拔了腿子呛声?”
这几年皇后,总算没白做。我在她们眼里,大抵也是不怒自威的,只我宫里那几个小丫头知道,我平素是个甚么人,哪嗔怒的起来呢?跋扈使小性儿撩了袖子亲上阵去掌人嘴还差不多!这哪是个皇后样儿呀!
但她们怕了。还是卫子夫灵巧,难怪皇帝疼她,柔的跟水做似的,讲话又轻轻软软,不像我,大嗓门子成天跟皇帝斗嘴,起先皇帝新鲜呢,捧手里宝贝似的,时候久了,大概也厌了。想及此,我居然有点同情起眼前这位风华正盛的卫夫人来,不知她恩宠销尽时,又是怎么个光景?
便不由细细打量她。
她果真美,那份韵致浅到极致处,与我时常见到的诰命夫人完全不同,她们雍容,她却浅淡,整副眉目,都像是素色的,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美韵。
我被穿廊风冷了冷,不由打了个喷嚏,这才恍悟,是这了,便是这种感觉,风,她像轻柔的风,抚面时,微微带着体温,很柔,很暖,就这么地,要触到人的心底里去了。
而我,是烈性不驯的野马。
难怪皇帝爱她。
她好可怜的模样,那一刻,我当真觉着是我不好了,竟要害她。这狠毒的皇后。
她跪了下来。双手轻轻抚着小腹,似又不敢张扬,微微地缩了缩手。她低着头,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道:“妾教管不严,请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她泪水涟涟落下,音色发颤,整个人几乎缩成一团,却一个响头屈身磕了下来:“皇后娘娘息怒……”
我是息怒了,见她这般,再多的怒也要息了。她得宠这许久,若说我不妒,那是假的。但,我承认,就在这一刻,对她承宠如此久,我心服口服。她是个好人,皇帝爱她,亦是天经地义。
若没有之后发生的那件事,我当真服她。后来母亲常与我说,娇娇,你总嫌母亲太过狠毒,但你却不知,不狠,母亲要怎样保全母亲心尖儿上的肉不受侵害?
这太难。我在母亲扶持下,一路走至今,从不知荆棘路险,从不知后宫人心难测,她们一个个都在算计权势、算计地位……我与皇帝,被蒙的好苦。
我并非不贪权、不恋圣眷,也并非所求比她们少,或许平阳说的对,我只不过投身好,我爱的、我要的一切,只要开口,母亲,皇帝舅舅,长乐宫的老太后,甚至高座上的彻儿,都会给。
我从来不缺物什,从来不缺所爱,所以,我并不知道自幼身在奴籍,与那么多莺燕的歌姬争食吃、争出路的人生,有多苦。
如此……我能怪她么?
她所做的一切,好像都是情理之中。她所争取的一切,我生来就有。这本就是不公平的。
其实那一天,我真的有一刻的心软。
但是彻儿来了。
我那样嚣张骄傲,那样跋扈乖张,怎么肯在他面前屈下面子?后来想想,若那一天,彻儿未曾出现在我与卫子夫对峙的场面,未曾瞧见这一幕,也许后来发生的一切,都会不同。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要回到现实了么么哒…下章回来~!!
第54章 寂寞空庭春欲晚(13)
她的声音忽然止住,轻轻撑额:“乏了……”冰丝帕缠着额头,她点了指尖轻轻戳了戳:“本宫不爱讲了。”
楚姜跪在地上,捉扇就着冰盆子轻扇凉,丝丝寒气袅袅袭上,倒为这燠热的天添了几分爽快。她眼眶通通红,方才那故事,听得可真揪人心。陈阿娇不免道:“你哭了?”她戚戚笑了笑:“哭甚么,本宫这故事可一点不悲伤,本宫打小儿含着金汤匙,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样的好日子,数来汉宫,除了我,没个第二。”
楚姜抬袖,轻轻擦了擦通红的眼睛:“原来娘娘也熬的好苦……原以为,娘娘那样的出身,定是万般不忧的,没成想,亦有这般惊心动魄……”
“你是指白虎殿上,本宫的应变?”
陈阿娇笑了,抬手将金丝线袖搁冰块上,微微伸缩着指骨,白气正贴着她的手腕,蔓延开来。她的声音突然抬高了几度:“这并不算什么——高祖皇帝的子孙,生来如此。若那一日,本宫惧了,那才是,丢祖宗的脸。”
生来如此。——楚姜抬头看着她,好英气的骨相,从前只道这位主子美貌,却不曾细看了,她的相貌与后宫的莺莺燕燕、温香软玉全然不同,攒眉微凛,生来带着一丝不张扬的倨傲。确然,竟与皇帝有几分相似。
楚姜说道:“这故事讲的好长——说了这么些话,娘娘口干舌燥了吧?婢子给您煮碗甜汤来……”正要起身,被陈阿娇拦了下来:“叫人去煮吧,搁冰块,要凉的。”楚姜应“诺”:“那是自然。”
便招了招手:“楚服,你去吧……按娘娘的吩咐,煨的长一些,放凉了再端来。”她可细心:“冰块加少些,清爽就行,太凉了娘娘身子吃不住……”
陈阿娇自嘲低喃:“本宫如今是这般光景啦,一介废后,你却还称我‘娘娘’……”话刚落定,眉色却一凛——
楚服正背对她们,轻落落地挑灯芯子,听楚姜吩咐,便转过身来,欠身一笑,转身便去了。
陈阿娇心一凉。懵懵的似被雷击了一记,怔了怔,靠着冰盆子的手抖落的厉害,她控着,这才轻轻收回了手,装势抚额,再从双颊轻轻滑下来:“太热了,这鬼天气……”待人走远了,她向楚姜道:“先前要你们收的香灰,收着么?”
楚姜懵茫,一时竟记不起来了。亏得一旁蕊儿提醒,这才有些印象:“都收着呢,按娘娘的吩咐,那一夜……扫落的香灰都用蜡纸封着了,好生存放。娘娘这是……”
她不解陈阿娇是何意思,这会子怎么想起香灰来了?那个君上龙颜震怒的夜晚,于长门宫而言,是凄冷冰凉的地狱,那一晚的事,无人敢提。更无人会去回想。
“老躲着也不成样子……总要想,”陈阿娇的声音空的似自远天而来,“那天咱们是怎么了?怎么个个糊里糊涂的……”她忽然一笑:“罢了罢了,想透了又怎样?皇帝不肯听人说话,本宫也出不去……他恨我,他道我不恨他么?家破人亡啊——”她长叹一声:“本宫的家,毁在皇帝手上啦!”
楚姜听她凄声惨淡,实在心酸,想安慰,却又不敢。只说道:“娘娘——您,您哭出声来吧……”
她撑着额头:“那天——到底是怎么个事……”便又不说话了,她闭上眼睛,眼角有泪滑过,许久,才缓缓道:“他害了本宫全家,本宫没耐与他说话。那晚,我恨毒了皇帝——如今想来,竟是本宫棋差一着,被人害了去,竟也未察觉。”
好轻淡的声音,衬着她静默无声的落泪,煞是教人觉心酸。
楚姜默然。
蕊儿插口道:“凭那些香灰是怎么个事?龙涎——那是皇帝陛下御赐的呀!咱们宫里点了这香,亦不算违矩越上,怎么……怎么惹来这样大的祸事呢?”
“不是‘龙涎’的问题,”她声音有些微颤,乏的没有一丝亮色,“算了,本宫不耐追究,这大热天气,烦厌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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