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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宫秋 落花逐水流 (小东邪)



  缩了缩手脚,将手背子藏得更好,这样便冻不着了。瞧着雪一片一片地落下,扯絮般的,漫天飞扬……便想起了很久远的往事,从前的记忆拼凑出汉宫的故事。

  雪地里,忽然滚来个黑点子,那点子落下的地方,残雪迸溅,撩开了一条道儿。

  愈凑愈近。

  怎像是个人,撒了腿跑开的人呢?

  嬷嬷名唤蕊儿。那是她年轻时候的名儿了,如今,青青嫩嫩的小宫女子,都称她“蔡嬷嬷”,汉宫一茬旧人换新人,拔菜秧子似的轮转,谁记得她是谁呢?

  她笑了笑,眼下这场景,甚是熟,雪色、穹庐、檐廊,半点儿未变,依稀是当年的模样,连炭盆子都是一色的铜黄,亮锃锃的,能照出个影儿来。

  小宫女儿入宫啦,老人又走啦,青青涩涩的嫩秧子刚入宫时,不懂眼色、不会活,要她们手把手教,就像当年她们初入宫时,在嬷嬷们管教下生活那样。

  一梦又是当年。

  后来她总是做梦,梦见长门宫的炭盆子,火旺旺的,映着花好的模样儿,那时她多年轻呀,也漂亮,娘娘坐榻上,缩进软被里,捧着炭烧的小暖炉煨手,笑盈盈瞧她们几个不懂事的小宫女儿斗嘴子,嫌寒碜啦,扔个锦缎小枕儿,笑:“浑说呢!”

  嬷嬷们怪会嚼说,一兜子话豆儿似的滚出来,逗得娘娘乐开怀。她便偷着盯榻上娘娘瞧,——真是个好主子,从前初派到这里当差时,多少人吓唬她,这冷宫娘娘不好伺候,紧兜着小命儿罢!没的膝盖腿儿一打弯,走路拐个曲儿,这冷宫娘娘便不喜欢了,要摘人脑袋!

  她当时年纪小,被人一唬,还真信了人的鬼话。

  处的久了才发现,那冷模样的娘娘,真与外边传说的颠个个儿,她那时已经不太爱笑了,她们贴身侍候时,偶尔才会看到她笑,那是不太容易的事。

  陈阿娇。

  这名儿叫的多好呀,但那时,“陈阿娇”这三个字已经半成忌讳了,宫中从来避讳不敢提,能提这名儿的,也只陛下一人。但陛下烦厌,早将这表姊甩了开去。

  但她们都知道,娘娘闺名唤“阿娇”,毕竟堂邑陈氏威名远在,馆陶大长公主之名,举汉宫无人不知,从前椒房殿的女主人,打小儿泡在蜜罐里,先皇疼,太皇太后宠,谁敢给她半点子委屈受?

  她便是在那时早已无人气的长门宫里,听昔年美艳无双的陈后讲过去的故事。陈阿娇声线极美,微微扬起的时候,尚透着几分凄凉……

  略微的低沉,很美的音色。

  仿佛故事只有透过她那样嗓音,才算得故事。

  浓酒香醇。那是陈后藏在心底发酵的故事。

  蔡嬷嬷叹了一口气。应该说是“蕊儿”,毕竟她与陈阿娇相识相处的每一天,她都是“蕊儿”。

  曾经的蕊儿立了起来。

  枝头停着残雪,压弯了新艳。雪终于缓缓地停下了步伐,厚重的帐幕开始变得浅淡,像是被人一层一层地打薄了,雪色下终于能够看清人影儿。

  那个黑点子,果然是个拔腿跑来的“人”。

  那人打住,前腿子全被化开的雪水浸湿了,黑蹭蹭一片,零零汤汤地挂着水。这大雪天里跑差,也着实不易。

  蔡嬷嬷便迎前,笑道:“长侍这是打哪儿去?这么猴急急的,未见得赶差要拿命儿跑呢!”

  半是玩笑话,对着个半熟人。那跑差的腿子她认识,是御前人,心里正不解呢,御前人跑她这儿来——当的甚么差事?

  那短衣长侍因擦汗道:“蔡嬷嬷,陛下有请。”

  她唬了一跳,差点泼了茶水:“这……拿我作玩笑呐?有这回事儿?这不可能!我并不在御前当差,陛下能记得我这么个人?莫不是谁做坏了事,要拿我顶头去吧?”

  “嗳,您呐,陛下这会子请,您半声儿不响,跟着走便是!话儿再多,陛下那头可要撂茶盏掀桌啦!”那长侍擦了擦汗,这差事当的苦,鬼天鬼气的,天儿这么冷,他这一路跑来,居然愣是给逼出了汗!

  “那……敢问长侍,陛下这会儿与谁在一起,在做甚么?”

  他嘿嘿一笑,道:“能做甚么呢!陛下除了批奏折,便是和李夫人在一块儿!您呐,话恁是多,陛下既口谕宣见,您跟着去便是!”

  “哎哟哟,”蔡嬷嬷拍起了腿子,“这话说的,可混呢!我这一处可不比您,您是御前长侍,常在御前走动的,与陛下见天儿地打照面,我算甚么呢?陛下怎么个模样儿,且都快忘啦!”

  “唉,起去吧,陛下宣召,您不能躲着不见吧?”

  他们一前一后,踮着脚从新辟出的小道上走去,雪水渗透进鞋里,此时不觉冷,只觉湿哒哒的,像糊着似的,极难受。

  冷风吹过来,她裹紧了裘衣,眉结了个弯子,总觉心下不安。

  不知迎接她的,将是什么。

  毕竟皇帝这么多年,从未召见过她们这一批故旧。

  长亭在近处,曲廊连接,远的轮廓,近的景,皆着一色的白,一眼望去,似玉琢冰雕,好生赏心悦目。

  目光瞥见了黄伞盖,心头便似鼓槌敲着似的,皇帝御驾,便在此处。

  上一回见皇帝,不知何夕何年。

  “长侍,没的心里打鼓呢——”她努了努嘴,便停了脚步。那长侍便不乐意了,嘿嘿一笑,道:“嬷嬷这是甚么胆子?这点儿都怕?陛下又不会吃人!”

  她默了默,好似在为自己梳理,因长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好大决心似的:“长侍请引路吧——”

  那长侍见她这般,便好意提点道:“没个正经事,蔡嬷嬷放心吧!陛下这会儿正赏雪呢,起先只是来了兴致,希待着多些赏雪人,不负这白茫茫一片的雪色——故此,才将嬷嬷叫了来,不见得是祸事,您怎不说是陛下念旧人呢?”

  她咄一声:“胡说八道!早先怎么不说呢?害我白惴惴这么会子……”

  她便挨了边去,向皇帝行谒:

  “陛下万年无极!”

  皇帝沉默,好一会儿才淡淡吐了一个字:“免。”连看都未曾看过她一眼。这一来,她便被人引去边角里坐下,她偷偷地觑皇帝——

  好多年未见了,皇帝长什么样儿,果真是要忘了。她虽长居汉宫,但司职与御前甚远,并不能面圣。偶尔节兴时,能见皇帝,亦是御辇人流外,远远这么瞥一眼。

  皇帝眉眼英朗,这么些年过去,那份淡淡从容的笑意,仍然是从前的样子。

  他竟未变。

  蕊儿便瞅着,只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前,目光寥远,偶尔,目之所见某一瞬触着他心中柔软时,他便抬眉,这么淡淡一笑,帝君柔软起来,当真比普天下的任何一个男子更有魅力。

  他的笑是张扬的,亦是温柔的。

  蕊儿躲开了目光,便不敢再看他。偶尔她也会想,眼前的君王,会否想起往年之事,有那么一丝丝的后悔呢?

  毕竟,他弄丢了陈阿娇;毕竟陈阿娇在她心里,并不是个嚣张跋扈、毫不讲理的主子,陈阿娇可爱的时候,当真招人疼。皇帝与曾经艳冠后宫的皇后之间,许是有真情留存过的吧?哪怕只是一瞬。

  一为君,一为美人,怎么想,怎么觉得他们曾经有过惊天动地、轰轰烈烈的故事。

  皇帝口谕宣了她来,却连半句话都不与她说。当真是奇怪。

  皇帝的目光好似被亭外某一处粘住了,怎么也拔不起来。她好奇,便顺着皇帝的目光看过去,原来亭外有美人折花枝踏雪而蹈,舞姿极动人,那美人腰肢儿细如一握,点雪便动,身姿轻盈,仿佛飘在雪中的白衣仙子,看多久都不招厌,连她都觉心动有趣,莫说皇帝。

  这样的美人,足尖点雪而舞,灵巧如梁上燕,汉宫之中少见。

  难怪这样粘皇帝眼神儿,皇帝跟着了魔似的。

  她生咽下一丝难言的悲伤。这汉宫之中的女人,百十年来竟未曾变过,只要讨得皇帝欢心,便甚么都有;只要能讨皇帝欢心,便甚么都肯做。

  她记得,从前陈阿娇却不是这样的。

  但汉宫之中,到底是没了陈阿娇。

  皇帝立起来,大笑鼓掌:“你回来罢,莫冻伤了!”

  那女子便不跳了,倏地便停下,像只展翅的蝴蝶,点了落雪而下,停在那里。

  皇帝向她招了招手。

  她笑了笑,便像只白兔子似的,蹦蹦跳跳来了皇帝跟前,皇帝复坐下,一揽手,也不避众人,将她搂进了怀里。

  皇帝喂她小食,她乖乖张口,听话是听话的,却也很是有些脾气,才咬一小口,便皱眉摇摇头:“臣妾不喜欢吃!”

  皇帝温温一笑:“不想吃便不吃,朕逼你啦?”

  她双手环住皇帝脖颈,笑的好生可爱灵透:“陛下,您说,臣妾方才的舞,跳的好看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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