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此,曲莲还是竭力按捺下心中的不安,她垂了头道,“娘娘唤错了妾身的名字,妾身名唤曲莲。”
许皇后闻言却并未作声,只是依旧攥着她的手静静的看着她。直到半柱香的时候过去,方才苦笑着将曲莲的手放开。
“远山曾说起家中幼妹,双耳处皆有一颗朱砂痣,为此数次哭闹不肯钻耳戴坠。还是他费尽心思去来自西域的商队之中寻了一副羊脂白玉的镂空坠子,这才让幼妹甘愿。”看着曲莲蓦然抬头看向自己的样子,许皇后哂然一笑,“自康寿宫殿上我便端详你许久,你便是故意将眉峰画浅……在我看来,你一颦一笑实在是与远山十分神似。”
“娘娘,您……”曲莲双唇翕动,却不知道如何回应。
许皇后终于落泪,她表情凄然,绝不似伪,“当年我外祖父是远山座师,那时我不过十二三岁,听外祖父说起出那一科出了一个少年探花郎,若非他年纪太小,便是点了状元也未可否。我心中好奇,便央了外祖父要瞧瞧那探花郎。外祖父十分疼爱我,便让我做了男儿打扮,扮作我的双生哥哥,我与他便在那时相识,偶尔我会抱怨家中兄长,他便会跟我说起家中幼妹。我那时性情颇似男儿,十分不耐那些闺秀的做派,便只跟他一人交好……他、他恐怕直到……也不知我非许岳瑛,而是许月桐。”
“哥哥他……是知道的。”曲莲看着许皇后一双美目哭的通红,那在康寿宫上如同泥塑一般的皇后娘娘在此时却鲜活了起来。这一番话,她大概憋了十许年,未曾有过机会对旁人诉说。
听到曲莲的话,许皇后猛的抬头,她瞪大了浸着泪水的眼睛,痴痴的看着曲莲。就像是夜行旅人看到那末微的灯火。
“我那时虽不过五六岁,却也开始记事。”曲莲淡淡的笑了起来,上前握住许皇后冰冷的手,“那时母亲只为一件事操心,便是三哥哥的亲事。母亲给三哥哥选了好几家的闺秀,三哥哥却总是不应。他是幼子又小小年纪中了探花,母亲对他十分爱护,便由着他挑来选去。后来因三哥哥总是不应许,母亲便急了,追问道是不是看上了哪家的闺秀。三哥哥这才说了实话,说是看上了一个姑娘……只是那姑娘年纪尚小,还未及笄。
我大嫂那时也在,十分好奇。她说大户人家的姑娘哪能被外男见到,别是他不愿成亲胡说的罢。三哥哥无奈这才说道,是在程大人家中见到了他外孙,经常听他谈及家中双生的妹妹,觉得那女孩儿十分温顺恭良,又是程大人的外孙女,这才动了倾慕之心。
但是我却知道不是这么回事。三哥哥曾经于我打趣,可惜他年长我许多,否则便能让我扮作他的样子出门游玩,也能缓解些闺阁中的无趣。”
待曲莲将这样一番话说完,许皇后似以痴然,她笑了起来。虽然仍是满目泪水,笑得让人心中酸涩。但是比起那个彷如泥塑般毫无生气的中宫皇后。此时的她,笑靥如花,明媚昳丽。那明黄色的翟衣都压不住她飞扬的神采。
曲莲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她,直到她笑声渐歇。
她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你怎会……怎会成了霸陵候府上的奴婢?”许皇后止住哽咽后问道。
“因缘际会而已,娘娘就不要多问了。”曲莲淡笑回答,“如今能活着,便已是上天垂怜。公卿贵女或是灶下之婢,都自有好处。倒是想请娘娘为我解惑,霸陵候世子何以指婚一个灶下婢?萧姮满心糊涂,如今仿若雾度迷航,步步不敢踏错。”
“这件事牵扯宫内隐晦,我却也不能与你多言,你只要知道这件事与你本身并无关联。”说到这里,许皇后顿了顿,快步走向那紫檀木牙雕描金海棠的妆台,一顿窸窣的翻找,便从最下方拿出一个紫红色漳绒小袋子。她拿了这袋子便又疾步走到曲莲身前,将袋子递给曲莲。
曲莲双手接过袋子,入手有些坚硬,仿若玉佩令牌一类的东西。她看向许皇后,等着她开口。
“这是金吾令,你拿着它直至南北直隶都能通行无阻。”许皇后说道,她攥着曲莲的手,斩钉截铁的道,“京城马上就要乱起来了,你拿着这令牌,赶紧离开京城,往北走!如今你这世子夫人的身份可比那灶下婢凶险万分。”
曲莲闻言有些吃惊,“娘娘这话从何说起?即便双王虎视眈眈,但北上大军即刻便要抵京,京城难道就连这片刻都不能等待?”
“娘娘,梅二小姐已经在正殿等候多时了。”此时,内侍有些尖锐的声音在安静的寝宫外响了起来。让寝宫内的两人都心惊了一下。
许皇后深吸了口气,敛容对着寝宫外道,“知道了,请梅二小姐安心等候吧。”说罢又看向曲莲,低声道,“你一定要听我的,最迟不过三日,一定要离开京城!”
“娘娘若不告知原因,我如何做出应对?别说我现在身份特殊,裴家上下都盯着我,就是我依旧是个灶下婢,走出候府大门也是不易,更何况我一个女子如何单身出城。”一瞬间,曲莲细细想过,她要离开京城却非易事。
许皇后闻言咬唇不语,直至又过了几息,这才道,“前几日北地快报回来,霸陵候裴湛并未随军返京,而是托病滞留庐陵。他手中虎符现在在裴邵竑那里,那半块虎符便是一支大军。但是对此密报,殿上众臣却鲜有人知晓。在外人看来,这大军依旧在裴梅两位将军手里。若是京城城破,双王入城,最危险的便是裴梅两家的家眷!我如此说,你可明白?其他的,你就不要多问了!”
说到这里,不待曲莲回话,许皇后便朝着寝宫外高声道,“来人,送世子夫人回康寿宫。”然后便转身背朝着曲莲,再不回头看她。
曲莲无法,只能将漳绒绣袋塞入袖口,朝着许皇后的背身恭敬的福了一礼,便转身朝着寝宫门口走去。还未走到宫门处,便又听到许皇后幽幽的声音传来,“你好好的活着吧,阿峦的仇,我替他报……”
曲莲猛然顿住脚步,仓促回头,刚要开口,那掌宫的尚人却已经到了跟前。她紧紧攥着拳头,直至指甲戳破掌心,那钝钝的疼痛传来,才堪堪忍住那句询问。
直到车子驶入霸陵候府的角门,曲莲还在思索许皇后的话。她一路上都在隔着衣袖摩挲着那绣袋,却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在坤宁宫时,因有些慌乱只觉得那袋中之物有些咯手,此时仔细摩挲,却觉得不是一块令牌。
按捺住心中的疑惑,曲莲并未在车上翻检。起身下了车,跟着徐氏进入到紫竹院正房。徐氏万般不愿承认曲莲,又想着等裴湛回来能为儿子做主罢了这门让整个裴家都成了笑话的亲事。便没有将新房安置在裴邵竑所住的嘉和轩,只是在嘉和轩的后院布置了间屋子,让曲莲住了进去。屋子里完全不见喜庆什物,粗粗一看,不过便是一个普通闺秀的闺阁。
“皇后娘娘跟你说了什么?你可有失仪之处?”待两人进到正房的宴息处,徐氏立即摈退左右,望着曲莲问道。在康寿宫中与徐太后说话之际,徐氏就一直心中忐忑。久闻许皇后喜怒无常,若是曲莲冒犯了凤颜,裴家也得跟着吃挂落。
曲莲看着徐氏那张根本掩饰不住情绪的脸,心中下了决心。她独自一人决计无法出城,哪怕是霸陵候府的大门都出不去。既然如此,便只能把京城将乱这件事坦白。但却不能跟徐氏说……曲莲一边敷衍着徐氏,一边想着,今晚得找个机会见一见裴玉华。
如今这霸陵候府能有个主意、能劝动徐氏又能做主的也就只有她了。
☆、019准备出城
“你说什么?”徐氏瞪着女儿,声音骤然拔高,甚至将怀中已经开始打盹的裴邵靖都惊醒了。她赶紧让乳娘将已经开始迷糊啼哭的小儿子抱走,紧盯着裴玉华道,“她真是这么说的?我儿可觉得她能信?”
“母亲!我仔细的听着,觉得她说的大抵可信。”裴玉华道,“宫中密报,绝不是她一个深宅妇人能知晓的,恐怕父亲真是起了避祸之心,如今哥哥还未归来,宫中已经起变。恐怕父兄也未曾得知,此时看来,我们必须要自救。况且北上之路,确然安稳许多,双王进京,必自南来。”
“那这……”徐氏整个人都瘫软在了炕上,她一个深宅妇人自小被养在深闺,哪里见过如此阵仗。此时又听说双王不日便会大军进京,一家妇孺更有可能被双王擒来威胁丈夫,她早已失去主意只能攥着女儿的手呐呐的说道,“这如何是好。”
裴玉华心中有些不耐,但也知道母亲此时确然是惊惧过度。她思量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便强硬了许多,“既然母亲没有主意,那么这事便交与我跟曲莲去做吧!我们家里现在皆是妇孺,二哥那副样子,也担不起这样的事情。我是这府中嫡长女,曲莲虽是灶下婢出身,但却奉旨成婚如今怎么说也是长媳,是世子夫人。您把府中对牌交与我二人,之后的事情您就别管了。无论如何,我们一定要出城。”
裴玉华自徐氏那里要来了府中对牌,便领着一个随身的丫鬟踏着夜色向着嘉和轩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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