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爷,丁宿来了。”连庆跑到他身前,不顾那满嘴的黄沙急急道。
裴邵竑心中一顿,便朝着他来时之路看了过去,果见远处腾起一阵黄沙,一个汉子骑在一匹枣红马上飞奔而来。
待及至他身前,丁宿勒马停住翻身下了马。
“你怎么来了?”裴邵竑深蹙眉头看着丁宿,他这一身风尘的模样,显是一路赶来,没怎么停歇过。也是因此,裴邵竑满心不安。“可是京城有异?”
丁宿上前抱拳行礼,便将怀中一封信函递给了裴邵竑。见他有些讶异,便低声道,“大奶奶给的信。”
裴邵竑一顿,接了那信并未立时拆了来看,只盯着丁宿道,“我不是让你留在京城么?”
丁宿闻言看了一眼连庆。
连庆心里明白,立时便小跑着离开了此处,丁宿这才对裴邵竑道,“世子爷,大奶奶已进了宫,属下近不得身便赶了过来。”见裴邵竑只抿着唇不语,便将皇城之中今日之事一一道了出来。
待说到春莺之事时,丁宿面上露出了几分敬畏之色,“……大奶奶若是男子,便是那运筹帷幄的将帅。临行入宫之前,大奶奶交待,如今寿春长公主的局面已破,京城之中已不需属下滞留,便遣了属下赶至世子爷身旁,并留了此信。如今大奶奶在宫中,不知为何两日未出宫……”
裴邵竑闻言面色却未缓和,他看了丁宿一眼,缓缓的摇了摇头。
丁宿见他回身又瞧着远处群山,似在思虑,也不敢打扰便悄悄退了下去。
裴邵竑只站在原地,将手中信函捏的四角都皱了起来。
出京之前,让丁宿带给她的话,她竟半句未有留在心里……他苦笑一下,低头看着捏在手中的信函。抵达北直隶外,裴邵翊便已给他递了消息。他便知晓了曲莲以延德帝皇子要挟皇帝之事。她对徐府那般仇恨,仇恨到不顾自己安危也要孤注一掷。
皇帝被她要挟做出了出尔反尔之事,岂能容得她留在世上?
想到此处,他心头一动……
庐陵城外校场一幕似在脑海中重新上演一般,他蓦地想起了当日符瑄所言。【她十岁上,家中遭变,一家人都死了……】
这一句话当时听来十分震撼,如今想起更是如同大石一般压在了裴邵竑的心头。他竟没有想到!当年与太子符昭相交、又阖族被诛的好友除了太子太傅萧明诚还能有谁?那让符瑄心心念念了十年的女孩不就是曲莲么!?
他笑了笑,那笑容之中带着些冰冷全无半点笑意,只觉得全身似没有了力气,便是手上的力道都松了一松。
便是此时,一阵卷着黄沙的狂风袭来,将他手中的信封一下子便扯了出去。
裴邵竑一愣,再抬头时,那信封已随着狂风飞出十几丈远,朝着那远山飞去。眼看着小小的信封已随着那飞沙卷石的狂风消失在远处,他心头凉了凉,将徒劳伸出的手收了回来,转身向着营房走去。
枉他还在替她忧心,如今看来,倒是个笑话。
想起平日里曲莲面上的冷淡,还有自己那永远得不到回应的示爱。心头像是有烈火在灼烧着理智,偏又一片冰凉,裴邵竑按着胸口面色青白,只想着丁宿最后那句话。【大奶奶进了宫,两日未出宫。】放在身侧的手再次紧紧的攥了起来,用力太猛,以至于骨尖都泛了白。
浑浑噩噩的走到营房,连庆便赶忙上前,“世子爷,时辰到了,可要拔营?”
裴邵竑抿着唇看了他一眼,挤出几字,“宋晗可在?”
连庆愣了愣,道:“宋将军正在营帐中等着。”自在渭水与宋晗联手剿灭汉王军队后,两军便汇在一起,只是裴邵竑因着妹妹的事情有些不待见宋晗,两人只在交汇时见了一面,并不怎么融洽。宋晗也因有愧于裴家,这几日倒也安分的待在营房帐中,并不往裴邵竑面前凑。
因着这般,连庆听得主子提及宋晗,便有些奇怪。
“你去给我简单收拾一下,将马牵来。”裴邵竑也不理会连庆的诧异,吩咐道。末了,自己则朝着宋晗的营帐大步而去。
他不能再这般等待下去,他急着回京,想亲口问一问她,到底在她心中有没有一席之地是为他而留。越是这般想着,他恨不得插翅便飞回京城。如今大局已定,大军也用不着他带着回京,便是皇帝因此而责怪下来,他也认了!他倒要看看,皇帝以什么面目来见他!这些年来被磨砺下去的棱角边锋,似乎在这一时刻再次峥嵘的露了出来。
曲莲坐在窗边看着院中盛开的蔷薇,颜色鲜艳如火……在心中数了数,便觉日子过得飞快,在皇城之中经已有七日之多。
面前的案上摆着一碗已经没有了热气的汤药,她连瞧都没有瞧上一眼。
丹青在她身边站了两个时辰了,直到此时终是有些忍不住了。
“大奶奶,您这又是何苦?”
曲莲听她开口,转头看向她面上露了一点笑容。自那一干人伏诛,她完完全全褪去了那武装在周身的冰冷,整个人都柔和了下来,只是那撑着她一路走下来的一口气,似乎也散干净了。被囚在这华丽的宫室之中,她从未哭喊求饶,只日复一日的静静坐着,平静等待着那一日的到来。
“苦吗?”曲莲笑了笑,对丹青道,“我一点都不觉得苦。”说到此处,她看向窗外那一片潋滟,喃喃道,“便是良辰美景,我却也没有半点挂念了。”
那封信早在三四日前就应该到了裴邵竑的手中,只是在这宫室之中停留的时候越长,她心中便越发的后悔起来。
不该给他留下那封信的,她心中如是想着。
那一日在春莺房中搜出了圣旨,她并未想到那圣旨竟然是这样一个惊世骇俗的秘密。震惊之中,她立时便想到,若是将这圣旨带进皇城,她恐怕是再也出不来了。只是走到了这一步,哪里由得她彷徨,只得忍了泪,匆匆留下了一封信,便随着徐氏入了宫中。
如今想来,何须留下那样一封信,徒惹他悲伤。
只是,那时那刻,却只想着两年来未回他半点心意,终是将离别前,将一番情意诉说于那薄笺之上,也算是了断此生最后一丝惦念。
不知过了多久,丹青已消失在这宫室之中,曲莲再回头时,便见符瑄站在一丈之外。一身明黄分外刺目,一脸铁青更是满含端威。
“这整整七日,你可想明白了?”符瑄开了口,声音有些嘶哑,一双锐利的眸子中,带着明显的红血丝。
曲莲默默自座上起身,行至距他三四步外之处,缓缓跪了下来。除此之外,没有一言半句。
符瑄心头气极,上前一步攥住她的双臂将她猛地拉了起来,一把按至胸前,不觉间声音也带上了一丝颤抖,“你明明知我心意,却还这般逼我。阿姮,你难道真是铁石心肠?我十几岁时便一心一意的盼着能娶你为妻,你难道对我连半点情意都没有吗?”
曲莲任凭他将自己按在胸前。
如今她身上几乎没什么力气,自是挣不开他这般用力,只闭了眼,依旧一句话也无。
符瑄感受到她微弱的气息与了无生意的顺从,放缓了双臂的力气,将她微微拉开。一手轻轻将她的脸抬了起来。她面色苍白,唇色更是浅淡的没了血色。符瑄心中一阵疼痛,脑海中一片空白,便缓缓低了头。
两片唇将要相碰之时,她别了脸突地挣扎起来,他却铁了心将她紧紧的箍在怀里,灼热的唇瓣印在了她的脸上。
这一刻,她终是露了软弱,泪如雨下。惊惶的像是失了神志,哀哀的看着他,乞求道,“三殿下,你放了我吧……”。
符瑄听到这一声称呼,心中一震。
十几年前,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被他在院子里堵着捉住时,便是用这般的口气哀求他。这一声哀求,终于让他明白,不管是在十几年前还是现在,不管他的身份如何变化,她终究是原来的那个她……她从未爱上过他,从未。
,明白了这个事实,符瑄依旧紧紧攥着她的双臂,却再未有动作。过了许久,直到她眼下的泪痕都已干涸之时,他才木然道,“既然你无论如何都不愿留在宫里,那么我便送你上路吧。”
曲莲闻言茫然抬头,直至目光渐渐清明,才对他露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干净明亮,带着些解脱的轻松,更包含了那让符瑄心痛难耐的感激。
“你还有什么未了之事,说出来,朕一定为你办到。”符瑄压抑住心中的翻天巨浪,重新化身为帝王,他松开了手,只低头看着她。
曲莲静思了一会,才开口道,“国子监祭酒陈昇的长子与长女,是我姑母萧榕所留。可能让这孩子袭爵?”
符瑄看着她,过了半响才道,“嫡长子承袭旁人的爵位,得陈昇同意才行。朕只能提一提,陈昇是不是愿意,却不能保证。”
曲莲听了,只笑了笑,轻声道,“多谢皇上。”
说话间,几个宫人便进了殿内,跪在地上等候着符瑄开口。
符瑄看着曲莲,见她再不言语,只觉心中爱恨纠结……又过了半响,才挤出了几个字,“带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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