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他授意,此事最多耗时三月,不可久拖。
可怜的少卿大人从南到北走到长安不过一两日,又匆匆踏上了往西的远途。
四月的长安还是绿意葱茏,越往西行越是疏淡。待过了安化、宁朔、烛龙、玉门这几个安西都护府的管辖重镇,眼中所见已经只余漫天黄沙。
即使是官道也不太好走,这时节又气候反复,一行人走的很慢。族中一个远亲对即墨无白道:“这一行至少也得半月才能到,届时老城主只怕已经入葬了吧。”
即墨无白只好下令加快速度,一面派人前往墨城送信。
一连数日,墨城既没有送来消息,也没有派人前来相迎。即墨族人或多或少有了些怨言,虽说即墨彦生前和本家生疏犹如陌路,如今死后大家千里迢迢来为他奔丧,城里管事的连这点礼节都不懂吗?
即墨无白却不急,闲靠车内,扇柄挑起车帘,向外望去。
时近傍晚,天上乌云压顶,往下是绵延的高山。山势陡峭,有些甚至笔直而立犹如竹笋,山头却早已被风沙磨圆。山体是黄褐色的,山石质地特殊,犹如老人脸上遍布的皱纹,横向蔓延,盘梭了一道又一道。
即墨无白在都中素有博文广识之名,在书中也见过无数次对墨城一带的描述,但亲眼见到还是深感震撼。
杜泉在他身边小声嘀咕:“墨城城主怎么就选了这么个破地方?”
即墨无白扇子一转,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破地方?连安西都护府都管辖不到,这般险峻地势,易守难攻,无论西域诸国还是中原,都对之莫能奈何,这才是聪明人该选的地方。”
杜泉嗫嚅一声躲开,转头正好瞧见远处尘土飞扬,连忙示意即墨无白看。
其他方向都一切如常,只正前方那一片天空沉黑如墨,狂风卷着沙石直朝几人呼啸而来。
“公子小心!”杜泉喊了一声就一下钻回车内,紧紧拉上帘子。风沙紧跟而至,狠狠拍打着马车,车身剧烈的摇晃了几下,险些翻倒。
好在这阵狂风来得快去的也快,须臾便止。
即墨无白揭帘去看,天上的乌云淡了许多。侍从们早就吓得钻到了马肚子下面,有的马受了惊吓狂奔而出,一路嘶鸣。诸位族人都缩在车马中不敢露脸,当真是人仰马翻。
前后变化太快,若非四周一片狼藉,简直要怀疑刚才那天气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杜泉大概是受了惊吓,声音都带着哭腔:“我说错了,这不是破地方,这简直就是鬼地方!”
即墨无白白他一眼,下车去看那些族亲的情形,好在没有人员伤亡,不过是损失了几匹马,一些财物。
正忙着收拾,远处又传来隆隆之声。杜泉刚拖着受惊的小身板儿下车,听到这声音立马干嚎了一声,还以为那阵狂风又回来了,待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一队人马,马蹄阵阵,难怪会有这么大响动。
“去看看是什么人。”
即墨无白吩咐了一声,杜泉连忙擦擦眼睛小跑着过去了,很快又跑了回来,面露喜色:“公子,是墨城的人。”
说话间那队人马已经到了跟前,个个脸上都罩着面巾,若非身着官服,简直要被误认为是马贼。
为首的是个高大的佩刀军官,他下了马后,先将队伍中间一匹马上的人给扶了下来,这才转头朝众人拱手:“在下墨城屯兵校尉葛贲。盖因近日风沙肆虐,延误了送信,消息今早才送至墨城。得知老城主亲眷远道而来,吾等不敢怠慢,即刻出发赶来,不想几位竟已快到城门了,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即墨无白早就下了马车,不动声色地看着。
先前被葛贲扶下来的是个身姿窈窕的女子,一身缟素,外面披一件黑色斗篷,脸上也蒙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
背后乌云黄沙,她纤弱地站着,似水乡的蒲草被移到了这漠漠荒原,格格不入,才分外惹人注目。
杜泉忍着不再吐苦水,一本正经地向葛贲介绍了自家公子以及诸位族亲。那女子闻言,越过侍卫走了过来,在即墨无白跟前站定,柔声细语地问了句:“可是无白贤侄?我是师雨。”
即墨无白对那位新城主的讯息知之甚少,只知道一个名字。
她居然亲自来了。
皇帝要拿血亲做文章,便是不想承认她,她倒好,一上来就叫贤侄。
你还真以为我当你是姑姑呢?
即墨无白只在心里过了一下,上前一步回礼,刻意字字清晰地道:“师姑娘有礼,叔公是无白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了,他这一走,我岂能不来?”
血统大旗竖了,师雨隐在帷帽下的双眼弯了弯:“贤侄有心了,虽然我以前从未听父亲提及过你这个侄孙,但你能来此一趟,他老人家在天之灵必定深感欣慰。”
即墨无白嘴角猛抽了一下。师雨已经丢下他一一问候其他族亲,看起来真就是一家人的模样。
不过族亲们刚才都瞧得清楚,已然觉出二人暗斗的气息来。
彼此招呼完毕,师雨侧身做请,邀请众人同行,自己率先上马,一副主人架势。
即墨无白看着她的背影走远了一大截才上了车,咂了咂嘴摇摇头:原来不是软柿子。
好在之后天气没再反常,不过这一路也耗了不少时间,进入墨城城门时已是入夜时分。
城门口早有人悬灯恭候,却不只是守城士兵,走近了才看出为首的都是些官员。
还在服丧期间,官员皆服素缟。即墨无白以为他们是来迎自己的,可实际上见面后,这些人只是上前敷衍地拜见了一下少卿大人,便纷纷迎向了师雨。
陛下是未正式准许师雨继任城主,可他们有本事弄个代城主出来,师雨此时正被他们簇拥着叫城主,场面叫人相当气愤。
即墨无白看向师雨的眼神已经带了些怨毒,你根本就是个土皇帝吧!
似有所感,师雨转头和他对视了一眼,仍是眼角弯弯,仿佛马上就会上来亲昵地叫一声“好侄儿”。
城中已经宵禁,寂静无声,夜风清冷,马蹄和车辙在石板路上留下的声音尤为入耳。
城主府邸在墨城北角,地势偏高,竟是一副俯瞰半城的气势。虽然如此,去府邸却并未多费劲,道路并不难行,车马行走如履平地,可见此处建造用心。
很快车马停下,即墨无白下了车,一抬头便见侍从们持灯照路,眼神微动,走到门口向里望去,两排侍从不知有多少人,灯火延绵而去,竟一眼看不到尽头。
“贤侄,这边请。”师雨亲自为其领路。
即墨无白跟着她往里而行,越走越心生赞叹,的确是土皇帝,这里与皇帝行宫相比也毫不逊色了。
虽已是半夜,客人到访,还是该备宴。只不过如今还在丧礼期间,无酒无肉,相当清淡。
客人们净了手,由墨城诸位官员作陪,请去厅中入席。
师雨少陪了片刻,再出现已经换了副模样,依然是一身缟素,但已除去斗篷面纱。自她走入,一直到上方案席后落座,在场众人的视线便没离开过她。
服丧期间,面不施粉,衣不着艳。进来的人白衣素净,绸带束发,身姿娉婷,脚步袅娜。
几乎所有即墨族人都以为,生长在边陲之地又能继任城主的女子必然是英武不输男子的,可这一眼见到真容,已然推翻之前所有设想。
师雨毫无疑问是个美人,还是个风情万种的美人,尤其是那双眼睛,也许是有胡人血统,轮廓微深,眼角微微上扬,有时不经意一个眼神,竟有魅惑之意。
即墨无白的视线从她身上流连了好几圈,心里啧了一声:陛下亏大发了!
正琢磨着要不要描像送往都城刺激一下嘉熙帝,师雨开了口:“有劳诸位远道而来,只不过此行耗时日久,丧礼却耽误不得,因此还要请诸位多担待,父亲三日前已然下葬了。”
族人们神情不一,有的觉得她擅作主张,不将即墨族人放在眼里,眼神有些不屑;有的早就饥饿疲劳,此时只想吃了饭早些休息,并无多大反应,一致转头看向即墨无白,唯他马首是瞻。
即墨无白是无所谓的,反正来这里的目的本就不是奔丧,只不过还得做做样子,便叹了口气道:“不想紧赶慢赶,还是来不及送叔公一程。”
师雨立即安抚:“贤侄不必忧怀,今晚诸位好好休整,明日一早我便亲自带大家去陵墓祭拜。”
被占了一路的便宜,即墨无白肝火略旺,抿了口茶降火,挤出个笑容来:“师姑娘看起来比无白还要年轻几岁,一口一个‘贤侄’,似乎不太合适啊。”
族人们闻言大多有些幸灾乐祸,虽然师雨是个美人,但再美也不是即墨家的人。在他们心里,即使和即墨彦不亲近,墨城终究还是即墨家的,外人到底是外人。
然而师雨却没有预料之中的难堪,顿悟般点头道:“说的也是,总叫‘贤侄’未免太过生分了,你我既然是一家人,我还是直呼你无白吧。”
“……”
即墨无白以前总被嘉熙帝笑骂脸皮厚,今日见了眼前这位,方才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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