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少嵇却是率先开了口,“你刚才在看什么?”
“看月亮。”孟采薇很诚实,诚实到把裴少嵇好不容易找到的话题,再度切断。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孟采薇已经自顾自地重新走出了几步,等到她回头发现裴少嵇根本没有跟上来的时候,才发现,裴少嵇好像在笑。
是真正的,非常直接的笑。
“少嵇?”她试探地喊他,“怎么不走了?”
裴少嵇这才跟上两步,站到她身边,甚至还体贴地微微低了低头,以便她看清自己的表情,“我刚才看你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还以为你会想说说话。”
孟采薇总算明白裴少嵇怎么会突然停下来,又会突然与她搭话……
“有点想。”少女一直绷着的面孔上,终于露出了几分放松的笑意,“不过不想说月亮,我们还是说说,你怎么想起叫人准备锅子的吧。”
☆、第18章 润物无声
从冬日的锅子既可取暖,又可令众人围坐,畅吃畅谈,再到西北边地的猎猎寒风,与战马相依为命的日子……孟采薇这才发现,裴少嵇虽然算不上话很多的人,但真聊起天来,却也并非是惜字如金。
尤其是,当她兴奋的时候,他甚至也会笑。
嘴角微微扬出一个弧度,在昏暗的光线里,温和地注视着她。
“阿嚏!”
孟采薇的回应实在是不合气氛,但这也终于让两人注意到,不知不觉,他们竟然就站在廊子的风口上,聊了足有一个多时辰。
裴少嵇干脆利落地结束话题,重新变成了那副面孔漠然的孝子,“居然耽误母亲这么久。”
“哪里是耽误,听你讲故事,我开心得很呢。”孟采薇含笑,“好啦,那我回去休息,你也早点睡。”
裴少嵇轻一颔首,行礼作辞,转身而去。
孟采薇遥望着夜雾中那道颀长身影,嘴上的笑,却是始终不舍得收起。
·
回了房中,孟采薇几乎是倒头就睡。
高度的兴奋之下,反而更容易睡一个安沉香甜的觉,孟采薇连个梦都没做,好似只睡了一会儿,便就精神抖擞地醒了过来。
谁知道,她睁眼的时候,天居然都大亮了。
不过,她并不是自己醒的,是被秋黛叫起来的。
屋子里明晃晃的,秋黛小心翼翼地唤着她,孟采薇揉了揉眼睛坐起身,不等她问,就听秋黛柔声道:“夫人,大公子来过三次了,听说夫人睡着,就一直没敢打扰,这会子他又来了,像是有急事,奴婢不敢耽搁才过来叫您一声。”
说来奇了,刚才还困怏怏睁不开眼睛,听说裴少嵇有事,孟采薇反倒来了精神,一边起身更衣,她一边询问道:“大公子此刻在哪儿呢?”
“在廊子里赏雪。”
赏雪?
这几日忙得晕头转向,孟采薇已经记不得自己的院子里究竟有没有雪了,她动作滞缓了一下,带着些猜测道:“你还是先去请大公子进来吧……他一个男人,哪有什么赏雪的情怀?无非是想叫咱们别着急,慢慢来罢了。”
越想孟采薇越觉得有可能,裴少嵇此人虽然看起来属于高冷男神范儿,但于小节处,也能看出他出身高门的良好教养。
初相会时,他开口就称她为母亲,免去了她为人继母的尴尬,明明不爱喝枣茶,却也没有拒绝她的好意……
“啊,对了。”孟采薇忽然叫住准备出去传话的冬妆,“让人给大公子送一碗姜汤,驱驱寒。”
·
重新更衣、洗漱、盘髻,孟采薇就算一个劲儿简化过程,从起床到迈出卧房,她还是足足耽搁了好一阵子。
见到裴少嵇的时候,孟采薇几乎满面愧色,“今日是我惫懒了,让你久等。”
“母亲言重。”裴少嵇起身一揖,从容等着孟采薇落座,方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时辰不早,母亲可用过了午膳?”
孟采薇有些意外,“自然没有……少嵇来,有什么事吗?”
“正巧,少嵇也没用午膳,不如就在母亲这里蹭一顿?”孟采薇瞧见他扬了下眉梢,像是笃定孟采薇会答应一样,“新年的第一顿饭,母亲难道不与我同用吗?”
于是……孟采薇果然答应了。
刚起床,自然饿得前心贴后心,裴少嵇不说还好,一提膳这个字,孟采薇就恨不得立刻扑到一碗红烧肉跟前。
一顿饭,狼吞虎咽,却又小心翼翼地让自己尽可能显得优雅,总算提心吊胆地用完了,却不想,裴少嵇还没说有什么事,就要起身告辞。
孟采薇怔愣得不行,期期艾艾地问:“你来寻我,不是有急事的吗?”
“适才福至心灵,急事已经被解决了。”裴少嵇大言不惭,眼神里甚至还藏了几分戏谑,草草行了个礼,便离开了。
他走得大步流星,孟采薇想拦都不知道该怎么拦。
直到慢半盘地想起要追出屋门,孟采薇却又□□干净净的院落惊呆了。
下人早将地上的积雪扫得干干净净,除了屋檐上的冰溜子,哪还有什么雪景可赏?
孟采薇心里不由得冒出一点点几乎兴奋的情绪……裴少嵇也许就是特地跑来,好让丫鬟把她叫起床吃饭?
啧啧,孟采薇望着干净的青石板地,竭力忍着,才没在人前露出不合时宜的笑容。
这裴少嵇,还真是……咳,孝顺呢。
“阿嚏!”
勤毓斋,裴少嵇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正研磨的子冲吓了一大跳,匆惶不急地丢下墨锭,往内间跑去,“早就跟公子说了,这冬天,外面风大又冷,让您披着点斗篷再出门,好么,这下受了寒,还过什么年啊,不是子冲说你……\\\"
“闭嘴。”
裴少嵇声音阴沉,与他隔了一个明间的子冲,瞬间没了声响。
片刻后,子冲委委屈屈地抱着一件儿斗篷出来,“公子换上么?”
裴少嵇淡然地抬起手臂,把原本湛白的袖口递到了子冲面前,“先更衣。”
“嗯?……噢。”看到一大片被他溅污的墨迹,子冲颓颓然又进了里间。
·
随着裴少嵇的袭爵,对于惠安侯府,一段全新的历史将被书写,就好像是一个星系换了一颗恒星,上到孟采薇这样的大行星,下到姨娘们这些类行星,最后甚至如子冲、春胭这些卫星、彗星……都要改变自己的轨道,换一种新的生活方式。
这头一个要改变的,就是孟采薇。
披上最后一件石青色的大袖,冬妆一面半蹲在孟采薇面前替她系好绸带,一面半含犹疑地问:“真的要改口管您叫太夫人?这也……忒老了些。”
立在一侧的秋黛跟着附和,“可不是?就算过了年,您才十七岁,十七岁就顶个‘太’字,喊也把人喊老了。”
她双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摆得是孟采薇今日需要赐给各位姨娘的东西。
孟采薇过目瞧罢,觉得并无问题,便朝秋黛轻一颔首,示意她可以退下了。
自己理了理衫子,孟采薇方道:“不这么叫怎么办?我不先领这个头,这府上就没人记得要改口管少嵇叫侯爷。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们只管听我的。”
她话音刚落,宋嬷嬷便挑起帘子探进身来,“太夫人,侯爷也到了。”
“好了,咱们出去吧。”
·
淇云馆的正厅里,聚满了人。
随着孟采薇出来,裴少嵇第一个从位置上起身,将目光投到了她的方向,“母亲万安。”
“太夫人万安。”
被一群比自己年纪还大的女人喊了声“太夫人”,孟采薇的脚步明显一滞,她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打脸”,简直不能再刺激。
僵笑着点了下头,孟采薇几乎是垂着脑袋走到属于自己的正位上,她颇不自在地敛裙坐下,停了片刻,方温声道:“老侯爷过逝也有一阵子了,我心知大家都与我一样悲痛,但毕竟,人死不能复生,偌大的家业在这里摆着,无论是老侯爷,还是我,都不愿意看到惠安侯府的衰颓。如今,少嵇承蒙圣恩,得以袭爵,咱们这侯府,也就有了新的主人。”
孟采薇顿了顿,禁不住侧首睨了眼裴少嵇。
裴少嵇正专注地盯着她,眼神里甚至还多了些期待,仿佛很想知道她的下文。
孟采薇的尴尬总算化解一些,脸上的笑容也变得自然起来,“我知道大家都不习惯,但称谓上,却是要尽快改过来,日后见到少嵇呢,自然是要称侯爷,我这边也要升个辈分,大家莫喊乱了。”
裴少嵇原本还望着她,听到这里,却突然移开了视线。
孟采薇下意识地转过头,但见裴少嵇满面的不以为意,淡淡地插嘴进来,“外人面前别喊错就是,自己家里倒无所谓,毕竟……”
他的余光斜了一下,好似瞥了眼孟采薇,又仿佛只是在环顾四周,“太夫人年纪还轻。”
孟采薇听到这,脸上一热。然而她立场坚定,非常不客气地pass掉了裴少嵇的提议,“不,既然该称呼我为太夫人,那就无论在什么场合,都该这么叫,礼法不能乱,否则,堂堂侯府的体面往哪里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