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大的院子,沈家人静静伫立,身后是一大群静默的仆从。而他们的前面,则是靠在太师椅上的沈华善。
沈华善努力支撑着身体,想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他环顾着济济一堂的沈家子弟,嘴角再次扬了起来。
这么多家族子弟,已经是一家兴旺之基础了,更何况这些子弟大多成器,少有那不肖之人。作为一族族长,作为一个兄长、父亲、祖父和曾祖父,沈华善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大儿子沈则敬,经过这十几年的锤炼,已经成长为可以带领沈家继续前行的柱梁了;沈开善、沈得善这两个弟弟,作为沈家的长辈,会用阅历和经验,继续为沈家子弟护航;沈则远、沈则高这两个儿子,还有沈则思、沈则学这些侄儿,都会为家族尽心尽力;沈余宪、沈余乐、沈余守这些孙儿,每一个也都有倚仗的本事,只要不是头脑发热,顺着沈家的路走下去,总不会错;沈俞氏这个儿媳妇,将沈家内宅管理得很好,只要鉴华堂还在的一天,沈家后宅的腌紫事就会少很多……
这样想来,有关沈家的一切,沈华善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他为沈家奠定的基石,他为沈家树起的柱梁,足够支撑沈家继续走下去。
只是,天下尚未大定,人间尚未太平,他真是遗憾天不假年,遗憾他没能看到太平盛世那一天。
遗憾,在这乱世之末闭上眼,看不见新朝的开创。
“到了这个时候,我也没有什么好交代的。我过世之后,沈家由敬儿担任族长,族令我会传给他……”
沈华善开始交代后事了,首先要说的,当然是族长归属的问题。沈则敬是下一任沈家族长,是所有沈家人的共识,但也要经过沈华善亲口宣布。
沈则敬垂首,恭敬地点点头,掩住眼中的泪水。
“至于其余子弟……先前我也一一交代过了。经商的,还是要经商;观星占卜的,还是要继续观星占卜;要率领军队平定各大道的,还是要征战沙场……”
沈华善的声音,有了一种奇异的平稳,语调虽然缓慢,却没有断断续续了。
他说出来的这些话,指向了相应的沈家人,沈则远、沈则思、沈余乐等人,也是肃穆着点头,以示听教。
“沈家已经踏上了这一条路,以后的运道气数,难以言说。每一个沈家子弟,不管将来在哪里,在哪个位上,都要记得,当年俞老在国子监讲的守正之心,朝正道而行……”
说到这里,沈华善突然静默了起来,似乎在给所有沈家子弟领悟咀嚼的时间。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每一个沈家子弟都要记得的族训!你们都要尽心竭力,平定各道纷乱,谋一个太平盛世……咳……咳”
沈华善猛烈地咳了起来。这不断绝的咳嗽声,还有他说的族训,重重地敲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头。
沈则敬带头跪了下来,他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淌了下来。
第五百五十九章 致太平(正文完)
在弥留的时候,沈华善忽然看见了自己的长兄沈从善,那个被沈家思过处囚禁了三十几年的子弟。
他有什么错呢?兄长他没有错啊。我循着兄长所指引的路前行,已经用行动证明兄长是没错的了。
“哥哥,飞机是什么?我终于可以去问一问你了。”
病床中的沈华善睁开了眼睛,喃喃说道,嘴角有丝笑意,然后双眼又慢慢合上。
大永新帝元年五月初,在一片葱郁繁茂之中,沈华善在岭南曲江边的院子,走完了他的一生。
曲江边,一片哀哭声音,黑压压的悼念百姓,自发地跪在曲江边,哀悼护住岭南和平的沈华善。
这样的沉痛,连岭南道的五月天都黑沉了几分。
当沈华善的死讯传到京兆的时候,永福大街的左良哲,简直不能置信,瞬间呆住了。
沈华善死了?怎么可能?怎么会这么突然?左良哲想到早年和沈华善配合襄扶景兴帝,又想到了近年的斗争,一时不知道还有什么好说的。
沈华善死了,属于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同样,或许属于我左良哲的时代,也过去了。
那一晚,左良哲书房的灯火彻夜未熄,没有人知道这位托孤大臣在想些什么。
都言盖棺定论,可是对于沈华善这个人,所有人都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了。俞正楷、叶正纯这些人,也只默默有泪。
吴越之地,是沈华善的祖居故土;都城京兆,是沈华善一生风云激扬所在;可是沈华善长生安息的地方,却是在偏远岭南。
或有人会说,沈华善这是客死异乡,曾经位高权重的人,竟然不能回到故土,这是多凄凉的事情。可是对沈华善这样的人来说,他的一生追求所在,是整个大永、是天下七大道的太平,哪里不可为故土呢?
这个曾经的大永顶级权臣,曾经为大永殚精竭虑的大臣,最后率领家族并一众姻亲故旧,站到了大永皇朝的对立面,与大永皇朝抗争。
直到他死去的时候,大永皇朝仍在摇摇欲坠却不曾倾倒。但是,沈华善之功,在于为沈家奠定了基石,立起了柱梁,使一个新朝在慢慢酝酿、成长。
即使沈华善遗憾没能见到一个新朝的诞生,遗憾没有见到太平盛世,但因为有他的功劳,这一天,也不远了。
沈则敬披麻戴孝,跪伏在正院,他的腰间,已经别上了代表沈家族长的令牌。从此,他就接过了沈华善的重任,成为了吴越一族的新族长。
沈宁双眼已经红肿了,她都记不得自己几度清醒又几度昏厥,似乎人生中除了哭就剩下哭了。
沈华善的梓官,端端正正地摆在前堂,白烛摇曳之中,沈宁似乎见到一个笑着的老人,无比和善地看着她。
那是祖父,尚未病重瘦削之时的祖父!实是在京兆指点朝政的祖父!不,或许也是前一世在大理狱中死去的祖父。
凝望着大大的“奠”字,沈宁心神恍惚。那原本以为已经遗忘了前一世,前一世全族俱灭的惨况,她不得见族人最后一面,最后囚老在长春宫的凄凉,似乎都一一在她眼前掠过。
随即,还有更多场景,也在烛火之中呈现。重生而来的惊喜惶恐,天宁寺中踏春,与应南图的相知相守,上官长治亡,景兴帝登基,沈家南迁,然而起兵征战天下……
这些,都是前一世沈宁和沈家所没有经历过的。前一世的沈家,盛时戛然而止;到了这一世,有沈宁、沈华善、沈则敬等人的功劳,沈家依然繁茂着。
沈华善此时出现在沈宁面前,是不是在说,过去的已经过去,新的已经开始了?
沈宁泪如雨落,然而嘴角却有了弧度,又悲又喜,这就是最真实的人生。不管她是从前世来,还是从今生过,又悲又喜才是最实在的。
泪眼朦胧中,沈宁轻轻点了点头。祖父沈华善临终之前的教诲,她一定会牢牢记得,终生循着这个教诲前行。
和沈宁有同样想法的人,还有沈则敬。他是沈家这一代的族长,是秉承着沈华善的精神理念前行的族长,是要将沈华善和沈家族训发扬光大的人。沈华善的临终教诲,等于是深深刻在他心头!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父亲的愿景,必定有实现的一天!
“按照父亲的意思,停灵七天即可,不用太耗时间。如今最重要的,还是河内道的局势,头七过后,你就继续前往河内道吧。七七之期后,我也会去河内道。”
燃点着白烛的灵堂内,沈则敬对沈则思这样说道。沈华善未竞的心愿,当然要由他们这些沈家后辈来完成。河内道的步伐,无论如何都不能停下。
“我知道了,待伯父出殡之后,我就会赶回河内道。兄长你,请节哀。”
沈则思的声音十分低沉,也劝慰沈则敬道。正因为岭南道这里有大丧,河内道的局势才不能缓下。不然,伯父的遗憾怎么能弥补?沈家的将来怎么办?
沈则敬只静静看着沈华善的梓官,没有再说话。
沈则敬的身边,是穿着一身孝服的沈余宪。沈余宪作为嫡枝嫡长,自然要在灵堂这里守着。
就在这个时候,腰系着白带的沈其一脸焦急地走了进来,附在沈则敬的耳边说了什么,就见沈则敬的脸色马上就变了。
“什么?”沈则敬忍不住微微拔高了声音,神色复杂地看向沈其。他说的,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那就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是的,属下和弟弟已经去看过了,确是那些物件无疑。属下想着这些东西太过重要,也没详加细看,就运了回来。”
沈其的脸色,也十分奇怪。似不信、似惊喜,又似茫然。
沈其向沈则敬说的,是曲江渡头的事情。这几日,因为沈华善的丧事,曲江渡头来往的船只络绎不绝,本来严加看管的关卡就松懈了不少。
有一些运货物的船只,禁卫军都没检查,就直接让他们通行了,这在之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沈其因为沈华善的过世,便去了渡头验关卡,以散去心中的悲痛,不想就在一艘船上发现了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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