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你小心些赶路,若是累了就换巫童,或者将我喊起来,我说话给你解乏。”一路相伴走来,她对巫竹已全然信任,遂听话的躺了回去,还给自己拉了拉熊皮被子,轻拍了拍,乖巧的像女儿。
驾车的巫竹禁不住扯了扯唇角,仿佛笑了笑。
车厢里原本闭上眼的吕姣忽的又坐了起来,拉开小木窗问道:“对了,我还不知道巫载国在哪里呢,会不会很远,咱们哪天才能到呢。”有些抱怨的唉声叹气。
“在巴国境内,和晋国毗邻,半月可达。”
“还有半个月啊。”吕姣又叹了口气。
“回去躺着吧。”巫竹道。
“哦。”
巫童被吵醒,揉了揉眼,看了一眼再度躺下的吕姣,扬声问道:“大巫,您可要进来歇歇?换奴来驾车可好?”
“我会叫你的。”巫童哦了一声,将双手拢在袖子里又开始打盹。
吕姣微微笑了笑,心神俱安,不一会儿又迷困了过去。
此行一路她精神不好,几乎大半的时光都在沉睡,不知又过去了多少天,再醒来时,望着雾蒙蒙的天气和隐匿在远处翠竹山林里的飞檐楼角,她又恍然不知岁月。
瞧着她的模样,巫童便善解人意的道:“我们到巴国了,这是夷城,巴国国都,以前这里都是巫载国国人的聚集地,后来被巴国人给攻占了,巫载国国人有不愿意离开的就往巫山深处迁居了,还有一部份巫载国人往各国去了,就是现在各国供奉的那些大巫小巫,他们的祖先都来自巫载国。”
“我听你的话,好像你不是这里的人?”
巫童嗯嗯点头,一笑,两腮肥嘟嘟的可爱,“奴是大巫从别人手里买下来的小奴隶,是虢国人,但虢国早就被晋国灭了。”
吕姣一愣,反射性的问,“那你恨晋国人吗?”
巫童笑了笑,“恨也无用,难道奴还能去杀了晋国国君吗?就这么活着呗。再说了,被灭的国家多了去了,奴又不是公子王孙,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奴隶,恨来恨去,杀来杀去那都是公卿贵族们的事儿。反正就算国家灭亡了,那些公子们也能投奔别国去,过的日子还是比我们富贵,那些人都留着贵族的血,本就和我们这些卑贱的人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还不都是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吕姣有些生气的看着巫童。
巫童茫茫然的看着吕姣,吕姣泄气,难过的道:“有时候不得不承认,王侯将相真的是有种的。我们从很久很久之前就输了,下层的人就算努力一辈子也进不到上层里去,只能认命。”
“是呢。就像贵族一生下来就是贵族,奴隶一生下来就是奴隶,就像奴,奴的父亲、奴的母亲、奴的妹妹,他们都是奴隶,听奴的父亲母亲说,他们祖上也还是奴隶呢。唉,这都是天生的,没法子改变的事儿。不够当奴隶也有当奴隶的好处,只要按时完成主人家的吩咐就行了,每天就是为了吃饱穿暖,也不用像贵族们那样,为了封地啊、财货啊争来争去,打来打去的。”
有人世代为贵,也有人世代为贱,真应了那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这悲伤真令人无可奈何。吕姣嘲弄的想。
“那现在呢,你的亲人都去了哪里?”
“不知道呢。虢国被灭的时候,我是跟着公子的小子,我妹妹是跟着女公子的小女奴,父亲在马房,母亲在桑房,晋国的军|队攻打进来的时候都被冲散了,后来我就被晋国权贵抓了,再后来就又被大巫买了来。大巫待我可好了,从不打骂,还教我辨认药材呢。”巫童喜滋滋的道。面上无有一丝悲伤。
“就那么甘心一辈子做奴隶?”她的语气上升到尖锐,眼儿睨着巫童,怨他的不争亦或者别有所指。
巫童抓抓脑袋,不好意思的笑了,“也想过出人头地的,但是奴又没什么被人看中的才能啊。像那些剑术了得的就被权贵们聘去做了剑客,像那些识字的看过很多书的就被权贵们高高捧起来认作谋臣,将来富贵滔天,奴也羡慕过的,但是奴就是不会那些人会的,不能做剑客,不能做谋臣,也没有土地耕作,那就只能做奴隶了。夫人,其实做奴隶没什么不好的,真的。只要勤快听话,主人家就不会少了你的吃,少了你的穿,还会给你安排屋子住,多好啊。”
“呵!”不知为何,吕姣笑了,满眼讽刺,少顷苦涩。沉默下去,不再说话。
“巫童,你来驾车。”快进城门了,巫竹的打扮太过吸引人,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还是巫童去驾车好些。
窗帘被风卷起一半,吕姣捏住纱帘一角又往上提了提,从这里往外看去就见了一座山中城,之所以说这是山中城,那是因为此城就建在山脚下,完全的和山林融合在了一起。
城墙是用大粗竹子扎成的,像是篱笆加高加固了,这些竹子有些竟还是活着的,上面有嫩绿的叶子,她是只看见了这一面城墙的,另外的城墙全部被浓密的葱茏树木遮盖了去,她还看见了一扇独特的城门,亦是用竹子扎成,所不同的是这城门建立在河水之上,城中的人要出来需要划船,城外的人想要进去亦要划船,而水面并不十分宽敞,只有三丈宽,若在人流高峰期,这城门处必然堵塞,此时城门开着,正从里面划出一队船只,船上堆积着白如雪的粉状物,吕姣下意识的开口问,“那是什么?”
“盐。”巫竹淡淡答。
“啊,那么多的盐。”吕姣诧异,默数着船只的数量。
“竟有二十条。看来你们这里有盐矿。”
“是盐泉。此处有一宝源山,山半有石穴,出泉如瀑,用之不竭。”
又过一会儿,马车到达山脚下,巫竹便道:“下车,乘船入城。”话落便自然而然的伸出了手臂,吕姣顺从,手搭上去,巫竹另外一只手托住吕姣的腰,微一用力便将她轻轻抱了下来。
几步远处便是一个渡口,渡口处有乌篷船三两只,船上木桨横卧,岸边一个茅草亭子里,木桌木椅摆放整齐,桌上还放着一个硕大的陶土胖肚水壶,几只陶琬,两岸幽草繁花,枝头黄鹂莺雀,远山碧雾苍茫,正像有一首诗里描述的,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这本是一种让人看了能心平气和的景象,至少于吕姣来说是这样的,但是对于巫竹来说却大为不同,这一路行来吕姣一直觉得巫竹是一个随遇而安,安静自持的男子,却不想也能见到他突然的容颜失色。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她便在一片蓊郁里瞧着了一顶被高高挑起的白幡,白色,是纯净美好的颜色,也同样的预示着死亡和悲伤。
“上船。”他第一个跳上去,紧接着又将吕姣接了上去,巫童自发滑起了桨。
巫童随着巫竹来过这里一次,知道巫竹回家的路线。
进入城内,吕姣便看见了吊脚楼,楼上有晾晒的衣物,有女人孩童走来走去,是住了人的,楼下有栅栏,楼底养着鸡鸭鹅猪等牲畜。
这条河贯穿了这个聚集地,河畔两侧有捶打衣物的妇人,有赶着鸭子饮水的老妪,还有光着屁股玩耍的孩童,从这一处城门穿过另一侧的城门,独不见老老少少的男子,吕姣大为惊奇,想要问询,但一见面色沉如水的巫竹,话到了嘴边就咽了回去。
死的人难道是巫竹的亲人吗?
船只逆流而上,越是往前水流越是湍急,以巫童的臂力已难以滑动,巫竹便接过手来,没想到看似瘦弱的巫竹却有的是力气,船只快速移动,仿似顺水漂流。
行了一会儿,便至一处狭窄的通道,这通道逼仄,只容许一条船通过,又上行半刻钟有余,拐过一个弯便见一个峡谷,两岸山势陡然开阔,心上猛然就有拨云见日之感,所经之处,悬崖峭壁,峰峦叠蟑,随着船只速度的加快,吕姣顿觉两岸青山相对出,心情也跟着开朗辽阔起来,奇山奇水,景色盎然,大自然真给予了人类良多。
又行半个时辰,远远的她听听见了飞泉流瀑之声,循声望去便见前方已无路了,一座高大绵延的山封住了河水的流向,而在望之较为平坦的半山腰上有个雪白的飞泉,水质厚重,正汩汩往外汆水。
山壁倾斜,泉水洗刷着山壁,只见山壁上积郁了厚厚一层雪白的……那大概是盐,这便是巫竹所说的盐泉吗?
山底有个石谭,泉水冲击而下,再次缓和之后又流入河水中,石潭之畔正有七八个男丁正拿着什么工具往船上挖盐。
船行至此处,两岸就平坦了,岸上有横七竖八的石子小径,巫竹将船停在一个渡口,下得船来,他再度将吕姣背了起来,此次行步如飞,巫童在后边跟着跑。
他,是真的急了吧。
前方是一片厚密的竹林,不知怎的,吕姣只是看了几眼就觉得头晕目眩,她以为自己是身子虚弱的缘故,但几日后她就知道不是她自身的缘故。
在她眼睛看到的,巫竹一直走的是直路,可在拽着巫竹衣摆奔跑的巫童来看,他们一直走的是弯路,七八步就得拐一个弯,眼前的竹子也都像是成了精,会随着人动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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