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憋半天没说话,隔了好一会儿才道:“老爷子坏事那年我十五,家里给定过一门亲。姑娘家住 秦老胡同,她阿玛给皇上管金库,家里头富裕。像招远、遵化的皇商,给他们家上供,狗头金论车送。那官是个肥缺,就是衔儿不高,从四品,愿意巴结军机上的 人。那时候是诚心结亲,家里姐儿俩打算跟哥儿俩,后来二哥相上了定王的六格格,上头那宗没成,我这儿过了礼……”他沉默了下,显得有点失落,“满人家姑奶 奶能干,还帮着爹妈管家,那时候她十四,比我小一岁,两个人偷摸着见过几面。转眼过去十三年了,物是人非事事休……我也不想娶媳妇的事儿了。”
原来他也有过喜欢的人,过去这么多年,还在心里念念不忘。定宜突然觉得他很可怜,最好的年纪全撂在长白山,当年青梅竹马的姑娘嫁作他人妇了,恨宇文氏也恨得有根底。
所以劝他忘了以前的事儿,赶紧娶媳妇之类的话就不能再说了。定宜自己也有过这样的感受,你没那心思,别人怎么说合都没用。还是得等他自己看开,等想明白了,或者再遇上个有缘的,自然会给自己张罗的。
用过早饭各奔东西,汝俭上北山上巡视去了,新得的山头,新鲜着呢!定宜还上铺子里去,那天买了头油让她教梳头的客人又来了,买几绞鼠线,回去编玩意儿。进门看见她就咋呼起来,说哟,“大姑娘,您家梳头嬷儿回来了?”
十 二爷早上临走给她绾了个小两把,两头有流苏垂挂着,走一步都跳脱俏皮。女孩儿家,干干净净把头发梳起来是好看,她的脖子生得也漂亮,纤长秀致,燕尾压着云 头背心的立领,更能显出凛凛的美来。就是把他比作梳头嬷嬷有点可笑,有那样的梳头嬷嬷么?她也不和人分辩,只含笑说是,“我那嬷儿从老家过来了,他手艺 好,绾的头发不松散。”
客人来了兴致,“那好那好,你开着铺子,让她过来帮衬帮衬,生意更红火了。”
她笑着调侃,“一天几吊钱的交易,两个人扑在上头,本儿都回不来。我那嬷儿只给我梳头,不乐意上店里凑热闹,请他也不来。嗳,您今儿多挑几样,我这铺子要盘给隔壁做库房,开不了几天了。您多挑,我给您算便宜点儿。”
客人啊了声,说可惜了,转念一想又笑,“大姑娘好事将近,关了铺子好,做少奶奶强似自己经营。只是苦了我往后买头油得上西市,太远了,小脚伶仃不好走。”说着叹口气,又挑两朵绢花,怅然去了。
定宜给铺子做收尾却做得很高兴,也就三四天光景,零碎小东西半卖半送全兜售完了,一数银子没亏本儿,比她预想的要好。那个小门脸儿,当初是十五两银子买下来的,转手卖十八两半,净赚三两多。回家去菜市上转一圈,买两条鱼,活宰几只鹌鹑,回家做菜去了。
这 就赋闲了,汝俭白天不着家,他谈买卖、监工、督促人开山挖煤,一般要到擦黑才回来。定宜没事儿干无聊,就串门子,上北屋消磨。十二爷虽在山西,京里的事儿 他也掌控。当然宗室不能随意离京,对外称病谢绝迎客,对皇帝的交代无非两个字——“办案”,天南海北任他跑,消息往来靠信鸽。他办事,她在边上坐着,他偶 尔抬眼冲她一笑,即便没有一句话,也觉得心里踏实,岁月静好。
就是难为他,自打重逢之后披星戴月,半夜摸黑来,早上天不亮就得走。有时候细想想难免伤嗟,这是图什么呢,也不是光图一张炕上躺着,是因为难舍难分。他真作孽的,有两回睡过了头,差点儿碰见汝俭,吓得够呛。
不 过他在山西停留的时间没法过长,因为案子在京城,又牵涉到江南盐道,光靠他隔空发号施令,毕竟鞭长莫及。小庄亲王是和硕亲王,同他一样的衔儿,朝中混迹多 年,活脱脱的官痞,滑不溜手,要想连根铲除得下狠药。她没有打听案子审到什么阶段了,他心里有重压,常常夜里睡不着,翻身怕吵着她,就睁着两眼到窗户纸发 白。她只作不知道,怕提起来更把他逼急了,他已经够累的了。
☆、第67章
养鸟儿是定宜的老本行,北屋的十来只信鸽后来成了她的好消遣。王公贵族玩儿鸟和平常人还是不一样,养鸽子,鸽子也分三六九等,像那种大鼻子灰色 【shǎi】儿的,不值钱,玩家都不稀罕养。要养就养紫环儿、墨环儿、老虎帽,这种有行市,调理得好,会飞盘儿。什么叫飞盘儿呢,就是一群鸟儿起飞,到半 空中首尾相接转成一个圈,就那么旋磨飞,是养鸽人爱看的一个景儿。
十二爷养的是短嘴凤头,只吃高粱籽儿,那鸽子嘴张不大,得一粒一粒往里拨,伺候起来很费劲。不过也有好的,像今天,出去一个时辰,带回来两个生面孔,大概是别的鸽群飞岔了,叫它们懵来的。
定宜高兴得直搓手,养鸽子有规矩,走丢的鸟儿主家不会找,到你们家就是你们的了。她领十二爷来看,“回头把膀儿缝起来,喂它两天就熟了。我看了,都是公的,等它们认了房,再成个家,这就住下来了。”
十二爷在边上点头,“要不说公的傻呢,咱们这群鸽子母的多,想媳妇儿了,旧家也不要了,和人似的。”
她听了回眼一笑,“说自己呢吧?男大当婚呐,人和鸟儿都一样。谁不想有个家呢!光是一所大宅子不能叫家,里头得有坐镇的人,你回来,看见这人在呢,等着你呢,那才是家。”
他在她脸上掐了一把,“现如今说起来一套一套的,不过人比鸽子聪明,人诓媳妇儿,最后带回去过日子。鸽子就不对了,性急的全当倒插门儿去了。”
“那不是瞧人家都成双成对,自己心里着急吗!”她伸进鸽笼把鸟儿掏出来,拿线给翅膀扎了起来。张不开羽儿,鸟不能飞,只能在院子里溜达,熟悉地方。她心满意足抄着两手说,“早早儿下蛋吧,孵出小鸟来,多好玩儿呀!”
那两只公鸽子像听得懂人话似的,咕咕叫着,这就追赶母鸽子去了。没准儿是前几回在天上打过照面,有了感情吧!几只鸟目标特别明确,没有你好他好瞎胡来,它们就追那两个母鸽子。母鸽子不怎么理他们,他们冲人家直点头,算是讨好的一种手段吧,看着特别逗趣儿。
弘策从身后抱住她,把下巴枕在她肩上,惆怅道:“那公的有点像我,媳妇儿不到手,急得抓耳挠腮的。”
“德性!”她笑着回身推他,“我可没给过你脸子瞧,一喊定宜——‘嗳’,屁颠儿屁颠儿就来了。”
“可我也没少费功夫,做灯呐什么的,我这辈子干的最出格的事儿就是这个了。”他想想,自己笑起来,“谁没年少轻狂过,大雪天里和你一块儿放灯,到老了也是个回忆。我就想着,咱们快点儿成亲,快点儿要个孩子,老这么下去不成事,回头憋出病来。”
她刚开始没闹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后来回过神了,羞得脸颊通红,支支吾吾说:“那不是你的意思吗,我都听你的……”
她这模样,更让人心浮气躁了。他如今是调唆不得,一点就着。赶紧把脸转开吧,刚想说话,看见那两只公鸽子得手了,母鸽子愿意和它面对面,也是蜜里调油,还亲上嘴了。
他看得稀奇,“真跟人似的!”
定宜回身张望,正看见公鸽子耍流氓,扇着翅膀上了母鸽子的背。两个人大感惊讶,惊讶完了就剩尴尬了,她小声嗫嚅:“没羞没臊的,不知道找个背人的地方……”然后被他拉进屋里,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她翣翣眼,扭捏着说:“这是干什么呀,有话好说嘛。”
他把她顶在墙上,呼吸有点急促,“明天立冬了……”
这话不着四六啊,不过她还是点头,“嗯,明天该祭祖了。不知道七爷那两只鸟好不好,挺长时候没看见七爷了,他这会儿忙什么呢?”
他低头嗅她颈间香气,那味儿馨甜,让人晕乎乎找不着北,随口道:“皇后给他指了个蒙古格格,那位好打架,他八成忙着想辙应付呢!”撼她一下,有点不大高兴,“提他干什么,往后我在跟前不许提起他,我再好性儿也要吃醋的。”
她被他摇得风里柳条似的,掩嘴笑,笑弯了一双眼。
他凑过去亲她耳垂,腻歪道:“我明儿要回京了,弘赞沉不住气露了马脚,好歹让我抓住一处把柄。接下来顺藤摸瓜,案情算有大进展了。可是我走了你怎么办?你要是能跟我一道回去就好了,能看见你在身边,我干什么都起劲。把你一人撂在这里,叫人怎么放心?”
她拨弄他腰上香囊,鼓着腮帮子说:“我也想和你一块儿走来着,就是汝俭跟前张不开嘴。你只管忙你的去,我留在这里等你的好信儿。”
他无奈应了,“那我给你留下两个人,让他们就近看护你,有什么事儿只管吩咐他们……再别悄悄跑了,汝俭敢再来一回,我逮住他可有他好果子吃的。”
装 了这半天,最后还是原形毕露了,定宜笑道:“打量我不知道,留两个人看住我呢!你放心,这回我再也不跑了,你要是发个缉拿令,这大英疆土哪里是咱们兄妹落 脚的地儿?我猜汝俭也是这心思,谁愿意老被追得满天飞呢,事儿真能了结,他也不是个死脑筋。咱们到底在北京长大,虽说大同是老家,毕竟爹妈族亲都不在,和 其他待过的地方没什么分别。这儿人说话呀,口味呀,我都不能习惯,还是回北京好。”想起汝俭那天说起定亲的事儿,忙问他,“内务府的人你熟不熟?现在看金 库的是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