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下头,形容儿有些可怜,“我也这么想呢,早知道我半夜上你屋里去,单间儿炕再小,一男一女不嫌挤。两个大老爷们儿又不能搂着,一头睡他还打呼噜,叫人受不住。”
定宜也懊恼,“那你怎么不来?我那儿挺宽绰,睡两个人足够了。”转念想想不对,到底还没怎么样,一张炕上睡着,即便不干什么也不成个体统,便怏怏红了脸。
弘策笑得有些暧昧,稍顿了顿,在她耳边低声道:“入夜有灯会,我料七爷必定要一块儿去,趁人多的时候咱们摆脱他远远走开,咱们玩儿咱们的,横竖不要带上他。好容易有机会外头逛去,他老杵在中间弄出个三人行来,有什么意思?”
她 自然也想和他独处,心里的怨言不比他少,因软软应了声,“我听你的示下,你瞧准了时候给我使个眼色我就知道了。”想了想又道,“其实七爷跟前我提过好几 回,起先怕扫他的脸,总是婉拒呀,东拉西扯什么的,他也不拿我的话当回事,只知道自己高兴,要顺着他的意儿。后来我也不顾忌那许多了,把话拍他脸上,他还 是油盐不进,如今我也没法子了。”
他微微扬起唇角,朝阳里的笑容格外鲜焕。想起昨儿她打心底里那声呐喊,现在别说一个老七,就算十个八个也不在他眼里。
这 姑娘,勇敢起来叫人刮目相看。他老觉得她容易害羞,矜持是长在女孩儿骨子里的东西,就算深爱也不会轻易说出口。结果她被老七逼急了,不管不顾就吼起来了, 他当时看见那口型,有些难以置信。他憋了半天的话没能说出来,最后还是人家姑娘先张嘴,相较之下他这个堂堂男子汉该羞愧。
至于老 七呢,惹人嫌,却不招人恨。他愣头愣脑横冲直撞,有时确实帮了他大忙。一个人好,更多时候需要另一个不那么好的人衬托,老七就起了个对照作用。真要说他 坏,其实也不是,老七人不错,就是爱凑热闹爱搅合,一根筋打了结,得疏通疏通才能明白过来。不过他有一点好,至少他不害人,直来直往的急性子,远比爱肚子 里打仗的要善性得多。比如老二东齐,为什么老七总赋闲啊,因为老二是个胸中有丘壑的人,就算他当了皇帝,老七照样瞧不上他,觉得他比东篱太子差远了,东篱 给他几个蝈蝈葫芦,他一直惦记到现在。
“我知道你的心,这就够了。”他看着她,简直含情脉脉,“定宜,昨儿你临走那句话我看见了,高兴得半宿没合眼。”
她一时想不起来了,迟疑着说:“什么话呀,那么让人待见?”
他眼神闪烁不敢看她,嗫嚅了下才道:“你说你爱十二爷呀,七爷听见了,我看见了,这会儿想赖可来不及了。”
她啊了声,“我说这话了?”回忆一下,确实被气着了,怎么痛快怎么来。冲着捅七爷心窝子去的,可事与愿违,他就是个人来疯,越拿他当事儿他越得瑟,还真较上劲儿了。目的没达成,却招了十二爷。要说不好意思是有点儿,但她不心虚,她说的都是实话,不怕让他知道。
十 二爷点头,加重了语气肯定,“是你说的,千真万确。”语毕垂下眼睫,微微侧过头道,“我原想对你说来着,碍着伙计上菜给打断了……我心里也爱慕你,虽然你 早知道,可还得再说一回。跟我在一处你踏踏实实的,我没有三妻四妾的毛病,不像七爷似的眼馋肚饱,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兄弟俩相互拆台实在有趣,定宜憋住笑,心里一阵阵热将起来。他说爱慕,似乎比单纯的爱还更进一步。他把她高高托起来,自己这样的身份地位宁愿屈居在下。也许爱得越深越卑微,帝王将相也是这样。
定宜开始期待夜里的灯会,白天他有差事要办,卢渊的人马到了,却不能贸然行动。光逮奴隶没有用,要把岳坤都和索伦图那伙人一网打尽,后头的案子才能有序开展起来。
七爷呢,指点江山,全然不在道上。他道理懂得不少,论实战经验远不及老十二,自己也意识到了,讪讪缄默下来,转而讨好定宜,要带她上成衣铺子买衣裳。
她推辞了再三,“谢谢您的好意,咱们是出来办案子的,换了衣裳行动不方便,就别给大家裹乱啦。”
七爷摇头晃脑:“可怜见儿的,多年不穿裙子了,不知道咱们旗装大开叉,底下有裤子,不妨碍骑马。”
她打定主意不兜搭他,任他说什么都婉拒,七爷心里不乐意,脸拉了八丈长。他是娇生惯养的天之骄子,从来只有别人哄他,没有他哄别人的道理,于是哼了一声,甩手就走了。
外头逛,买衣裳,她心里极情愿,但是也得看人。十二爷闲下来,略使个眼色,她就猫着手脚从腰子门上出去,叫七爷知道了八成又得气个半死。
她在后头追问,“这当口瞎逛,不太好吧?”
十二爷说:“越是这时候越该随意些儿,咱们盯着人家,人家未必不盯着咱们。说了初二交易的,大年三十困在客栈,算什么事儿?”
她拗不过,跟在他身后。抬头看远处,熙熙攘攘的人群络绎,尽是置办年货的人。
这 里是边陲重镇,极寒之地呀,不照北京似的,女人穿细折裙缎子袄。这里女人也和男人一样穿毛皮,粗糙的直接缝制,精细的当然也有上等货,绣花呀、掐金银丝 啊,都有。十二爷是个有眼光的人,打小锦绣堆里滚大的人,宫装、内家样看惯了,买东西挑拣得厉害。定宜是没主意的,十几年没穿女装了,进了成衣铺子左顾右 盼,这也好那也好,一直弯着眼睛笑。
是个姑娘都爱美,憧憬过无数遍,老想着自己有一天脱下这身男人皮,痛痛快快徜徉在妆蟒堆绣里。今天来了,有点恍然如梦的感觉。瞧这鹤氅,瞧这卧兔儿,一色玲珑精巧,这才是女人该穿戴的东西。
十二爷也问她的意思,问喜欢这个吗、喜欢那个吗,她只是笑,“我眼力不济,都听你的。”
他拉她过去看,挑了件莲青貂颏满襟暖袄,一条秋香斗文银鼠皮裙往她身上比划,掌柜的很机灵,一千一万个客人见识高,他店里的东西样样都有出处,不是外头上不得台面的估衣。
弘策冲她笑,“去试试吧,我在外头等着你。”让掌柜给她找一双云头纹麂皮小靴,送她去垂帘那里。她久不穿女装了,有些畏首畏尾的,他鼓励式地微笑,在她肩上轻轻推了一把。
她在里间换,他在外间等,等得心跳隆隆不能自已。这样冷的天也不觉得冷了,捏了两手的汗。再去挑,眼前满是她的脸,件件穿在她身上都好看,他的定宜,须是当仁不让的美人。
也确实没叫他失望,她从里面出来,他回身看时,居然狠狠一激灵。
她一步步走近,眼睛里有些惶骇,别别扭扭扯了扯裙角,“料子紧张了……”
以 前看惯了她穿公服的样子,从顺天府衙役的黑布滚红边,到后来的侍卫行头,虽然姿容秀丽,衣裳打了折扣,感觉就差十万八千里。今天可算是走回正道上来了,他 看着那娉婷的模样,她原就该是这样的,步步生莲,步步都是风情。有一瞬以为自己看岔了,不太敢肯定眼前人。他眯着眼睛分辨了好久,是了,他的定宜,有这样 惊人的美貌,超出他的想象。
他迎上去,顺手扯了条白狐皮昭君套,替她重新绾了发戴上。再细端详,看着看着,心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到这刻才意识到她真的是女人,之前的爱里,关于她的性别都只是模糊的概念。现在她就在他跟前,真的应该正视起来了,她是需要他尽一生所能呵护的女人。
他笑得很含蓄,温腻的嗓音在她头顶盘桓,替她整了整发髻,“大小正好,好看。”
她脸色酡红,伸手搭在他的蹀躞带上,“今后要学着绾发了,那么多的发式,把子头呀、燕尾呀……我那时候特别羡慕别人,那些轿子里的小姐收拾得多好啊,可我连扁方怎么用都不知道。”
如今对弘策来说没有什么困难不能解决,他说:“我去学,往后天天给你绾发。”
狐裘下的脸那么小,听了他的话,绽出大大的笑容来,“那如果你离我很远呢?”
“不管多远都来找我,我等着你。”他抬手刮过那精致的轮廓,想象她披头散发举着把梳子,横穿半个紫禁城的模样就觉得好笑。
他 们卿卿我我旁若无人,店里掌柜并不急于促成生意,只是撺掇着:“姐儿长得这么标致,爷不多挑几套?照姐儿的身形,这里的成衣没有一套她不能穿的。老例儿过 年该买新衣裳,爷的行头也有。瞧这紫貂,京城里只有皇帝老爷子能用,百姓穿就是逾越。咱们这儿呢,没这么些讲究,只要您有钱,您也可以当一把土皇上。”
他也不上纲上线,本来离皇城就远,难免有他自成一套的民俗,便道:“照这么说,掌柜的生意兴隆啊。”
掌柜的嗐一声,“凑合吧,本大利小,尽瞎操劳了。您没瞧我门联写的,上联二三四五,下联六七八/九?”
他笑道:“那横批该是缺衣少食啊,怪可怜的。”
“正是呢!”掌柜的咧嘴道,“起早贪黑的,就换两个辛苦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