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甥舅俩说话,沙桐上外头等人送书来,门房边回头看边问:“这是哪路神仙呐,还有脸来?”
沙桐哼笑一声,“还不是瞧着要升发了,过来沾点儿喜气。换了以前,看见都绕开八丈远呢,更甭说其他了。人呐,捧高踩低,就这糟心样儿。”
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反正周附阳待了两盏茶时候就走了。后来福晋满院子溜达,到门上知会了一声,“下次他来用不着通传,把人领进来就是了。”
门房应了,心说亲戚就是亲戚,身边没人了,以前的恩怨也不计较了,有点病急乱投医。
消息传到弘策跟前,他正在书房写陈条,得知之后惘惘的,只说:“也好,她是太寂寞了,有自己人在身边,她心境能开阔些。”
“主子不过胡同瞧瞧去?昨儿回来晾到现在,眼看太阳要下山了。”
笔尖顿在那里,很久没有落下去。书房里有淡淡的檀香环绕,案头座钟滴答,时间凝固住了似的。半晌才听他说:“让她冷静冷静吧,我戳在她眼窝里,她一着急真做出什么事来,到时候追悔莫及。”
关 兆京掖着两手耷拉了脑袋,“依奴才的拙见,您还是得去。女人家心思窄,您是男人大丈夫,您得体谅她。您想想以前,多好的一个姑娘啊。真就像一棵树,带着拧 劲儿横劲儿,长得笔直。现在呢,遇上了沟坎,她腿短迈不过去,不是大事儿。您帮她一把,就那么一提溜——过去了。您要是也闹别扭,那不成,您不好受,她也 揪着,何苦呢。”说着一笑,“奴才虽没做过几天男人,脑袋还是男人的脑袋。男人脸皮厚,挨两下啐两口,照样笑嘻嘻的。您身份尊贵,说句打嘴的,那也就是在 外人眼里。自个儿家,您和谁较真呢,那位是您枕边人呐。”
弘策松了弦儿,关兆京说得是,自己再累再委屈,没法和她的痛苦相提并论。她现在刚没了哥哥,老伤上又添新伤,即便说出什么过激的话来,他也只能开导,不能置气。
他搁下笔站起来,迈出门槛看,太阳的余晖染得满院彤红。慢待她一天,自己想想,愧疚至极。忙命人牵马来,扬鞭便往酒醋局胡同去了。
可是总有不好的预感,一阵一阵翻涌上来,越是近,越是强烈。他奔进门,恰好里头有人出来,两下里相撞,震得晕头转向。站定了朝里看,他听不见声儿,但看见来往的人,匆匆的,满脸惊惶。
“怎么了?”他一把逮住了眼前人的领子,“出什么事儿了?”
小太监给晃悠得脚不着地,挣扎着回手一指,“主子,了不得了,奴才正要给您报信儿呢!福晋刚才说肚子疼,宝儿扶她如厕,结果……官房里头全是血呀,把香木沫子都染红了……”
他脑子里嗡地一声就炸开了,撂开人疾步上了甬道,进她房里看,人已经给安置到了炕上,只是侧着身子,看不见她的脸。
沙桐上来,跪在他面前狠狠打了自己十几个耳光,哭道:“奴才对不起主子,奴才没有照看好福晋,叫福晋小产,奴才死罪。”
关兆京抬腿就是一脚,气急败坏说:“你是该死,十条命都不够赔的了你!”
弘策站着,腿里没有半丝力气,不得不扶着月牙桌坐下。他就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喘上几口气,哑声问:“在哪儿?”
底下人明白,把抬出去的官房请进来让他过目,他瞧一眼,无力摆了摆手。
出了这样的事儿,众人都慌神,不知怎么才好。请来的太医被轰了出来,茫然挨壁脚站规矩。关兆京环顾一圈,压嗓呵斥,“还愣着?福晋今儿吃了什么、谁经的手,赶紧去查!”
弘策却把人叫住了,“用不着查,你们都出去。”
他 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触到她的炕沿,替她掖了掖被角,轻声问:“这会儿还疼吗?是因为我今天没来,惹你伤心了,这才动了胎气……我又做错了。”他哽咽了下,抚 那果绿的宁绸缎面,哄孩子式的在她背上轻轻拍打,“你别自责,不是你的错。这个丢了没关系,咱们还可以再怀。你把手给我,让我看看脉象,好叫我放心。”
她起先一动不动,听了这话回过身,哭红的双眼,迟迟看着他,“不是的,不是因为你没来。”
他怔了怔,自言自语着点头,“那是不小心,磕着绊着了,出了点意外。”
她没有应他,闭上眼,把脸侧向了另一边。
他冷了眉眼,也冷了心肠。单寒的喉咙,薄如刀锋,划过她耳畔,“你真的已经下定决心了?”
依旧没有等到她的回答,他长长叹了口气,明白了,也看透了,连最后的自欺欺人都难以维持。他转身往外走,打那垂帘,狠狠撩起来老高。屋外的世界,真正残阳如血。他看了关兆京一眼,寒声道:“拿我的牌子来,我要进宫。”
☆、第87章
漏夜进宫,自有他的打算。他请旨去喀尔喀,一天都不愿意再在京城待下去了。
皇帝自然应允,平定喀漠北是一定的,兵马粮草都已经配备齐全,只差一员猛将便可以开拔。至于这员猛将是谁,人选未定,但除了弘策不作第二人想。用朝中股肱的话来说,醇亲王统理喀尔喀十余年,对当地的一切了如指掌。一客不烦二主,醇亲王为朝廷效力的时候又到了。
皇帝心里的想头,他早就琢磨得透透的,之所以没有立刻下旨,恰恰正是碍于他曾经驻守乌兰巴托那么多年。照情理上来说,他是半残之躯,指派谁都不应该指派他。所以皇帝观望,等他自己请命,如此可成全节义。皇帝体天格物,醇亲王精忠报国,两下里都得个好名声。
早晚是要走的,不过早走和晚走的区别。他横下一条心连夜点兵,从京城带出去三万人马,到乌里雅苏台再汇合定边驻军。既然皇帝有了准备,后顾必定无忧,他接了将令,第二天一早就领兵北上了。
五更天才微亮,定宜迷迷糊糊靠着炕头,隐约听见几声炮鸣,震得屋舍一阵颤动。原本就睡得极浅,吵醒了,脑子又活过来,想起昨天晚上那件事,真真假假坠进梦里一样。
横竖睡不踏实了,她支起身叫宝儿,进来的是沙桐。
“主子醒了?您这会儿身上怎么样?”沙桐趋身给她披了暖袄,“昨儿没让太医看,下头人先给您煎了几味养气补血的药,奴才让人给您送进来。小月子比大月子还伤人呢,您好好歇着,别下床来。”
她摇摇头,让他把药搁在一边,“刚才是什么动静?哪儿打炮呢?”
沙桐在烛火下站着,泫然欲泣,“朝廷调兵助喀尔喀大汗平乱,今早大将军挥师出征,那是壮行的礼炮。奴才本该随行伺候的,可十二爷说主子跟前不能短了人,让奴才留下……”
她木然坐着,周身血脉都凝固住了,“奉旨平叛的大将军是十二爷?”
沙桐应了个是,几次差点脱口,又碍着她还在病中,没好说十二爷是受了刺激自己进宫请旨的。
可是他不说,定宜心里也明白。他被她气走了,没有来道个别,去了很远的漠北。仿佛他这十几年一直在奔波,他走过的那些路,很多人一辈子都走不完。
屋外天还没有大亮,油灯照着半间屋子,那桌沿柜角的凹处陷进去,变成乌黑一片;凸处高高隆起来,镶上了一层金边。
她倚着引枕,想哭也哭不出来。自作自受!自己就算死了也没关系,可是千万不要祸害他。她问沙桐,“还有谁随行?”
沙桐说:“皇上派了内阁大学士、军机处章京和步军翼尉辅助十二爷。主子不用担心,那几位都是身经百战的,都是十二爷的好帮手。奴才只是难受,喀尔喀十年奴才一直陪在十二爷身边,这回他没带上奴才,奴才……奴才就像个丧家之犬。”
她颓然靠在引枕上,“是因为我,昨天叫他生了很大的气。”
沙 桐抬起头,张了张嘴,想来想去还是得宽慰她,说不是为这个,“十二爷的额涅是赛音诺颜部的公主,皇子们的境遇和娘家有很大的关系,娘家出了事儿,你不去张 罗善后,谁去?喀尔喀如今就像个蒺藜,横竖是粘在十二爷身上了,他们消停两天,十二爷在京里能歇歇,他们那儿一有风吹草动,十二爷头一个顶在枪头上。所以 不管您和十二爷闹没闹别扭,他该上喀尔喀还得上。您眼下什么都别管,只要好好养身子,就是对十二爷最大的恩惠了。”
她听得出来,沙桐其实埋怨她。奴才疼主子,十二爷这些天来在她这儿碰的钉子他都瞧在眼里。可能在别人看来她就是有好日子不过,瞎闹腾。即便她家里人逐个儿死光,因为弘策是无辜的,所以她仍旧应该嫁进宇文家去。
说起来真容易,多强大的内心才能做到?
她爱弘策,从来不曾改变过。只是爱到最后不得已不能在一起,因为环境不允许。
她低下头,自己思量了很久。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他安排的,醇亲王府把太监丫头都收回去,她这里就断了人了。
“眼下十二爷去了漠北,孩子也没了,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劳你把我师父请来,凡是你们的人都撤走,明儿我就搬出去,你着人来收房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