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她与宋文生做完吩咐,又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端起茶水小饮,再拿眸光去寻女儿,只见那倚在窗边的人儿早已昏昏欲睡,那副懒得骨头都快没了的形容,哪里有半点尚寝大人的威严和厉害?
宫里规矩多,在边角做扫洒的奴才都绷紧着皮做人,更不要说慕容紫还有着惹眼的身份,所承受的压力自要比常人更大。
想到这些,宁氏打心底的疼惜离开身边许久的女儿。
褪去中规中矩的宫装,慕容紫穿着京城里贵族女子们之间最时兴的裙裳。
水红色的裙上开着大朵的芍药花,柳腰锦带,牡丹束胸,外面罩一层半透明的纱衣,如是打扮显得女子身段娇小,双肩薄美,还尽显柔媚。
往下看去,裙摆里若隐若现的藏着一双小巧的玲珑玉足,足上那双精美的绣花鞋是去年宁氏在苏城就与她置办好的。
一等一的做工,柔软舒适,鞋面上那对用猫眼石雕刻的玉兔儿出自名家之手。
别的不说,这鞋子宁氏绝对敢打包票,京城里独她家的女儿有那么一双。
原以为四娘入宫当差,这几年都没穿的机会了,趁着三子大婚,见她得机会回了家里来,宁氏忙不迭的让下人翻箱倒柜的把鞋子找出与她换上,全当不要错过了,赶得跟什么似的……
想到此,这做娘的又默默叹息起来。
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
无论是寻常百姓家的民妇,还是如宁珮烟这等出身,只要说起自个儿的孩儿,那心情还不是都一样?
慈蔼的目光继续打量女儿闭目偷懒的脸孔,五官有宁氏的细致美丽,娟眉间又有着慕容家独有的轩昂气质。
巧挺的鼻子,檀口香腮,长睫黑而浓密,即便此时人在合眸小憩,也不难让人想象出她有着一双顾盼生辉的美目。
女儿今日的发髻也是宁氏亲自挽的,只佩戴了点翠的孔雀蓝花鈿首饰,圆润的耳垂上吊着一副碧玉水滴坠子,浑然天成的美丽。
只不过人的模样儿生得好看了,如何打扮都是好看的。
望着望着,宁氏的耳边不觉响起许久以前,国师说的那些让她寸断肝肠的话——
“人乃血肉之躯,魂魄是为根本,现下公主的女儿早已失去根本,即便气息尚在,却不会再醒过来,与活死人无异,以汤药延续,也只能拖延身形百日不灭。”
“什么?!公主从哪里听来的此法?这是禁术,极其凶险,本国师断不会用!”
“珮烟,你我自幼一起长大,亲如姐妹,我此生注定为北狄孤独终老,早就将紫儿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若真的救得回来,难道我还会吝啬的区区十年的命数?”
“罢了罢了,你莫再跪下去,我依你便是。”
“此术法被禁七百年,用是可以,只我不敢保证招回来的魂魄还是紫儿的,待她醒来你方可一问,她记得从前的话,是你我之大幸,若不记得,那就不再是了。”
“信不信……由你。”
蓦地一怔,端坐的宁珮烟近乎是挣扎着从深刻的回忆里抽离出来,眼前仍是一派宁和景象。
下人们有条不紊的做着手里的事,她的女儿也还慵懒得像只猫儿似的趴在窗边打盹儿,神情里只有安然和宁好。
可是在宁珮烟风平浪静的表皮下,藏掩着只有她一人所知的、堪比惊涛骇浪的恐惧。
炎炎的天,冷汗沁湿了背脊。
什么魂魄乃人之根本?
要问她信是不信,她打心底的抗拒!
就算四娘不记得从前,那又有何关系?
无论脾性样貌,无论亲缘抑或血肉,慕容紫就是她宁珮烟的孩子!
心有余悸的望着那张脸孔,冷不防,半睡之间的女儿一个不留神,差点从窗边栽倒下去!
宁珮烟跟着一惊,微张了唇还没来得及说话,慕容紫已然极快的清醒过来,才刚感到一丝失坠之感,整个人就凭知觉收回身形,继而……端端坐好,恍如之前什么都没发生。
那小脸上略带几分惊动,几分局促,还有几分没得睡安逸的败兴。
怎么就在这里打了瞌睡?
还差点当着下人的面摔倒去,真是……丢脸。
她自顾自的怨恼,小动作被宁氏尽收眼底,方才的害怕随之烟消云散,轻摇臻首笑,“累了就回房歇着吧,看着你这个样子,为娘着实不忍。”
把地上的团扇拾起,慕容紫向着宁氏望去,窘迫一笑,“女儿不累,大抵天太热,又是午饭罢了的功夫,不知不觉就犯了困。”
回家不易,三哥哥和公主大婚之后,她又要回宫了,往后就算在宫里能见着母亲,也要在人前守好规矩,哪里有在家里自在?
就是发懒犯困,慕容紫也想陪在母亲身边。
得一时算一时。
宁氏明白她的意思,光念及这个都是暖暖的安慰。
挥手撤了厅中的下人,留得她们母女二人说会儿子私房话。
她道,“早些时候宫里得人来传了话,徵儿与公主大婚那天,皇上微服前来观礼,届时除了若文与淑妃之外,德妃也会陪伴在侧。”
宁玉华?
在家这些天慕容紫都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故而此事她是才刚听说。
“德妃不是在闭门思过么?”她为之纳闷,转念又猜测道,“莫非是两宫太后的意思?”
宁氏沉吟的将头点了点,“为娘也是这样想的。”
萧忆芝和关怡若要对付彼此,需得经过深谋远虑和精心缜密的布局,轻易不出手,出手必要致命。
哪儿轮得到旁人插手?
如今宫里这些波澜诡谪,早都是她们当年玩剩下的。
小打小闹而已,根本入不了这两尊大佛的法眼。
明目张胆的在二人之间行挑拨离间的手段,她们会中计才是奇怪了。
再而当初慕容紫为的也不是这个,她还没自不量力到如斯程度。
这是一步险棋,更是宁氏亲自指点女儿的手笔。
“上回你在仁寿殿占了先机,当中利弊,为娘不说你心里也该清楚。”
宁氏人不在宫里,眼睛却长在女儿身边。
只要是她的女儿想要,无论那个人是谁,不惜代价,耗此一生都要成全!
“玉华虽身为德妃,说到顾及北狄,还有我这个大公主在,如何也轮不到她来放肆,在三夫人中,属她最是薄弱,她对付你的理由很简单,你身为慕容家的嫡女,若被除去,接下来便是若文,最后可能连珍儿都不能幸免,那么到时候慕容家在后宫无人,不说会全力扶持她,单在立后一事上,相信你父亲还有翊儿、徵儿都会对她鼎立相助。”
慕容紫要在后宫站稳脚跟,不得不先一步动作,打压她的气焰。
这是没得选的。
扳倒两宫不容易,火候不够,能够做的唯有按捺时机。
随时替代慕容紫的慕容若文要防,怀揣野心的宁玉华更要防!
接下来,两宫一定会利用这些矛盾,一面护着自己的棋子,一面使着她们相互争斗,彼此削弱。
一场恶斗迫在眉睫。
宁玉华还在思过期间就能随楚萧离出宫赴宴,宁珮烟自宫人那里听得这消息,立刻醒然。
这想必是萧氏的主意,但在关氏那处也是得到默认了的。
眼下,她为女儿分析着局势,“贤妃神志恍惚,无法伴驾,萧太后岂能眼睁睁看着别的妃嫔和皇上一道出宫?提议赦免玉华的思过之罪,一来她本与我慕容家有些亲缘关系,二来也不至于让淑妃独占鳌头,三来,还能将本不出挑的若文压制得更不起眼,一举三得。”
慕容紫听得仔细,略作一思,也道,“而关太后会答应,便是为了让宁玉华来对付我了。”
“没错。”宁氏眼色深沉,眸光轻转,“对付你倒不至于,给你提个醒是真的。婚宴就在相府里操办,人多眼杂,二位太后就算要整治哪个,在宫里自己的地盘上却要方便许多。”
话语稍顿,她举目对女儿笑得神秘,“皇上宠幸淑妃是如何一回事,你不是最清楚了么?关太后找不出破绽,单讲求一个感觉,也会紧着周边最有威胁的清除干净,不过说起这个,为娘倒还算放心,皇上看着没谱,心里有数得很,想来他不会把你陷于危险之中。”
说起的‘这个’是‘哪个’?
慕容紫双颊飘红,含羞垂了脑袋,细声地,“母亲说得轻松,他心里真真有数,不算计我都是好的,还能指望他将我时时当宝护着?”
“话是你说的,为娘又不在宫里,窥探不了那么多。”
三言两语把她的小情绪拂去,宁氏打趣,“喜欢你才算计你,你要被别个算了去,怕是他第一个冲出来与那人急到底。”
若不喜欢,会绞尽脑汁的绕了圈子演戏,又是罚又是赏,次日直接把人从出宫来?
若不喜欢,身为一国之君,哪儿能挖空心思处处为着一个小女子着想?
她家四娘好福气唷……
不说还好,一旦提起这个人来,慕容紫恍恍然出宫之后就没与他再见过面。
都过去整整十日了……
宫里那么多的女人,什么为她着想,好心放她出来散心玩乐……哪时变得这样大方了?
她心眼小,这会儿都开始怀疑他是不是有意支开自己,好在三宫六院里为所欲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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