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任由她在永巷那样的鬼地方待了一个月。
自嘲一笑,她伸手捂住了眼睛。
她原本以为自己是不在意皇帝的,他只是她不得不嫁的人,是可以赐予她尊贵荣华的人。那个夜晚谢怀的话语已经在她心里种下了个魔咒,因为得不到,所以越发痴迷。
和皇帝在一起的三年,哪怕百般恩爱,她也永远记挂着那个不属于她的人。她习惯了他的宠爱,甚至以为永远不会失去,因为她的美丽,因为她的身份,他需要她。
可是当君王将恩宠收回时,她才陡然惊觉他的无情。从头到尾,他不过是和自己一样在做戏,可等到大戏收场的那刻,他清醒如初,她却已经迷失了方向。
原来没有他的宠爱,她的日子会变得这么悲惨。无人尊重,受人取笑,寂静的夜晚一个比一个漫长,似乎永远也挨不过去。她裹在被子躺在床上,只要一闭上眼睛,脑中就是他含笑凝视自己的样子。
可是那时候,他早已去了别人身边!
所以她痛恨叶薇!
因为她不仅夺走了皇帝的宠爱,还和谢怀纠缠不清!这世上与她有关联的两个男人,都被她夺走了!
当初只是得知沈蕴初和宋楚惜的关系,她就能对她痛下杀手,更何况叶薇的所作所为,早已超出了她的容忍底线?
她要她死!她活着一日,她便如鲠在喉、寝食难安!她必须死!
所以她去求了母亲,冒着大险布了这样一个局,可没想到最终,却把她们二人害到万劫不复的地步。
母亲去世前,她甚至没能守在她的榻前,还是在第二天才从宫人口中得知。
什么急怒攻心、呕血而亡!她才不管御医怎么说,母亲那样要强的人,如果没有人去刺激她,绝不会这么轻易就死了!
一定是有人动了手脚。他们怀揣着最恶毒的心思,彻底断了她们母女的活路。
寂静的大殿内熏香袅袅,她慢慢抬头,看向那威严的道君塑像。许久,轻声道:“你看得到的对吗?人们行善你看得到,作恶更看得到。那明天你就替我好好看着,看看我做了什么,又该得到什么报应。
“仔仔细细看清楚了。”
☆、100 地宫
延和四年十一月二十七,天色晦暗,到了巳时索性飘起了细雨。触目所及、满是凄清,与即将发生的事情倒是极为相配——黄历上说今日宜破土下葬,故而吴国大长公主出殡便选在这一日。
因身份贵重,再加上太上皇的宠爱,大长公主的丧仪格外盛大。煜都全城缟素,太上皇亲自扶灵,皇帝陪伴在侧,太主之女、宝林姚氏则披麻戴孝,扛着引魂幡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送葬队伍从皇宫出发,穿过珑安长街,最终抵达煜都城外的靖陵。西山之下古柏参天、松涛起伏,那是太上为自己挑选的万年之地,大长公主身为他的同胞妹妹,理应随葬在此。
叶薇一身缟素、头戴白绢,立在同样打扮的女人中间。前来送葬的宫嫔不多,在场的都是从四品以上的主位,全部由贤妃率领着。
天上细雨蒙蒙,眼前则是葳蕤青山,叶薇额前的头发被打湿,滑了一缕下来。她抬眼看着远方气派的陵寝,忽然想起早上理妆时妙蕊的抱怨。
“她当初那么算计咱们,如今却要小姐去给她送葬,简直可笑!咱们都不曾亲眼看到悯枝入土为安,谁有那个功夫去送她!”
妙蕊本是沉得住气的人,只是大长公主害死了悯枝,她的恨意太过浓烈,这才没办法理智对待。她也不想教训她,反而顺着道:“你说得对,就是因为她当初那么算计咱们,所以我才要去给她送葬。她想要我死,到头来先死的人却是她,你说,她在天有灵看到这一幕,会是什么感受?”
妙蕊微愣,她拍拍她的手,轻笑道:“相信我,她比你更不希望我出现在她的葬礼上。我今天去不是委曲求全,而是耀武扬威。我是去气她的。”
……
礼官忽然提高了声音,人群纷纷下拜,叶薇也跟着跪下,却用一种不被人察觉的幅度抬起了眼睛,看着细雨飘飞的天空。
脑海中又回忆起那个骄奢美貌的公主,气势汹汹地踩着一地华锦进来,即使面对君王也颐指气使。可是转眼间,她就变成了空旷殿阁中的垂死老妪,布满青筋的手死死抓住床柱,眼中全是痛恨,却只能无能为力地瞪着她。
所谓自作自受,便是如此吧。
众人跪拜完成,灵柩被抬起,缓慢地朝地宫而去。地宫外面有三座二拱式五孔桥,连接神道和地宫。因为太上皇的要求,皇帝以晚辈的身份亲自送灵柩到地宫门口,其余人则等拱桥的另一端,直到皇帝返回。
姚嘉若呆呆地跪在雨中,身子不住发颤,眼看灵柩的影子越来越小,忽然放声呐喊,凄厉无比,“阿母——”
众人心下恻然,太上皇更是眼睛湿润,伸手在她肩上按了下,“逝者已矣,你也……看开些吧……”
因为感同身受的悲伤,这一刻,他对姚嘉若的厌憎和敌意都消散不少。
姚嘉若茫然回头,忽然攥住太上皇的袖子,“舅舅,嘉若求您一件事,好不好?”
“你说。”
“嘉若看《太平经》上讲,一个人在活着时做错了事,到了阴司会受到责罚。可阿母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嘉若不希望她因为我的过错受到惩罚,所以……”
太上皇蹙眉,神情变得严肃。他本就信极了这方面,此刻听姚嘉若这么讲,立刻想象了妹妹可能遭遇的一切,喃喃道:“是,三娘她没什么错。不是她的错。”
“舅舅也这么觉得?那您可不可以……让颐妃到前面来给给母亲磕三个响头?那些事情最对不起的便是颐妃,如果她愿意来给母亲磕头送别,神灵见了兴许会觉得颐妃不怪她了,就算责罚,也可以减轻些……”
他们说话的声音并不高,也就只有几个人听到。贤妃和睦妃都用余光瞥向被点名的颐妃,而对方神情平静、眉眼低垂,似乎什么也没有察觉。
沈蕴初早在姚嘉若开口那刻就猜出她有阴谋,此刻听到这话,心头的厌恶如滚水般沸腾,连看她一眼都觉得脏了眼睛。
这女人真够不要脸的,分明是她们母女对不起叶薇,现在居然敢提出要叶薇去给她母亲的尸体磕头!还是独自一人、当着那么多官员和宫人的面!
太上皇这会儿正沉浸在妹妹离去的悲伤中,必然会应允。叶薇若是拒绝,无异于承认她不肯原谅大长公主,触怒上皇不说,还显得自己没有容人之量。可如果她去了,心头的屈辱自不必说,更重要的是,她在这样的场合明确表示不怨怪大长公主,以后便再不能拿这件事来对姚嘉若发难!
口齿发寒,她忍不住冷笑。连自己母亲的丧礼都要拿来利用,她从前真是走了眼了,这位定城翁主原是个泯灭天良的!
那厢太上皇果然应允,遣了人来叶薇身边递话。她目光沉静,低头思忖片刻便慢慢点头,“谨遵上谕。”
丝履踩在湿润的砖地上,素白的裙角沾染了水渍,她一步一步朝前面走去,终于在姚嘉若身边站定。
“地宫还没关闭,请颐妃娘娘上前几步,凑近些跪拜吧。”
叶薇目光淡淡地与她对视,姚嘉若满面哀戚、十分诚恳,可她分明从里面瞧出了怨毒和痛恨。
沈蕴初能想到的事情,叶薇自然也能想到,然而她始终抱了几分怀疑,觉得她不至于如此。可事实摆在眼前,姚嘉若明明知道大长公主并不乐意见到她,却依然弄出这一出,不是为了羞辱她顺带给自己未来铺路,还能是为了什么?
这女人真是丧心病狂到了一种程度,居然连亡母的心意都不顾忌……
所有人都注视着她,叶薇不敢再拖延,按照她的意思上前几步,面朝地宫的方向长拜到底。一次,两次,三次。额头碰到了石板上的积水,雨丝又落到她脸上,让她显得有些狼狈。当三拜完成后,她长舒口气,感慨自己总算不用再对那个毒妇磕头了。
姚嘉若走到她身边,俯下|身子似乎打算亲手扶她起来。她们距离送葬的大队人马有五步的距离,又是背对着的姿势,所以他们看不清她们的表情。也因为这个,叶薇清楚地看到绚丽的笑容在姚嘉若面上一点点绽放。
她愕然,不祥的预感快速滑过心头。“你……”
刚说出一个字,她右手已伸到她面前,飞快地弹了下指甲。白色的粉末飞到空中,被吸入口鼻,叶薇立刻觉得手足发软。
身子不受控制地朝前栽去,姚嘉若顺势接住,下个动作便是掐住了她的脖子,一枚尖锐的金钗抵上了她脆弱的咽喉。
身后众人被这变故打得措手不及,傻傻地站在那里。姚嘉若挟持着叶薇起身,金钗紧紧贴着她的皮肤,厉声道:“通通不许过来,不然颐妃娘娘就没命了!”
“你……你做什么!”太上皇怒道,“这是你母亲的丧礼,你发疯了不成!”
姚嘉若凄然笑道:“自然,这是母亲的丧礼。正是因为这个,我才更不能让这女人活着!”
太上皇气得发抖,“胆大妄为的孽障……来人呐,把她给朕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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