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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归长安去 (岁惟)



只可惜他的算盘终究是打错了,温兆熙的痛症绝不在江南。江南不过是他伤口上的一块腐肉,真正的心头肉,藏得好好的呢。谢绫明知如此,却像是赌气似的,依旧缄口不语。

药敷完了,这一段对话也到了头。谢绫心中隐隐藏了不快,连话音都有些僵硬:“这是最后一次了,熬过这一回之后只需静养便是。我已经兑现了你的第一个条件,往后不会再入宫了。”

苏昱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好似无甚触动。

谢绫默了一会儿,竟觉得有一丝失望,原本已经言尽于此,却忍不住把本该交代给下人的话都说出了口。她佯作不经意地起身整理药箱,一边说道:“饮食忌辛辣,凉食少吃。至多两日便可以下地行走了。”

这之后,如无意外,他们应该不会再有交集了吧。

榻上的人忽而张口道:“还有么?”

“……这两日忌吹风,能走动之后也不要太过劳累,政务量力而行,切忌劳心劳神。”

“就这些了?”

“还有,”谢绫脸上忽然现出分窘迫,艰难地开口,“忌……房事。”

没等他回答,她率先抢话:“就这些了!”

谢绫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的乾清宫,又是怎么回的宜漱居。只记得最后出暖阁时瞥见的那一眼,他的眼中闪过丝异样的光泽,让做贼心虚的她只能速速离开,以逃避他的追问。

离开时她顺走了他床头悬着的香囊,回去后想要销毁,刚靠近烛火却又犹豫着把手伸了回来。谢绫钻进药阁,把里头的毒草取出,换了几株凝神静气的草药,才把它重新缝了回去,锁进了妆奁之中。

入夜,她不能安眠,想去找柳之奂,却发现他已入了贡院,门前冷冷清清,唯有前些日子他新栽的桃树,如今只有矮矮几行。

谢绫坐在后院凉亭之中,仰望苍穹孤月,竟第一次觉得寂寥。

※※※

太后千岁宴将至,各藩王进京,成了长安城里的头等消息。其中最引人关注的,莫过于硕亲王和汝南王二人。

苏修接到汝南王动身入京时送来的密信,阅毕后扔入火盆中,神情渐而阴狠:“谢氏最近可有动静?”

底下人小心回禀:“谢氏明面上没有动作,暗地里却去了城外。”

“城外?”

“属下也是听说,长安城外的难民营中,突然多了一位富家公子行善。据传他长得风流倜傥,又仁心济世,不仅在城外施粥,还精通医术,给人治病。经人查探,这个富家公子,便是女扮男装的谢绫。”

苏修眸色渐深,忽而一笑:“备轿,去城外。”

难民营中,仍是一片荒凉。情形比谢绫上一回到这里时稍好一些,却也远远不能治其根本。

苏修到时,在村庄外人聚集最多的地方寻觅,终在一条长队之后见到了女扮男装的“谢公子”,坐在一方桌案前给人诊治。旁边一条长队正在施粥,队伍前站着的正是谢绫的贴身婢女,兰心。

他合上扇骨,不动声色地站在了队伍的最末。

谢绫低头专心给人看诊,一个看完,一双手伸在了她的面前。这双手上干净无茧,没有穷苦人的黝黑皲裂,处处显露出主人的养尊处优。

她愕然抬头,认出了面前坐着的人,神色一变,竖手向后吩咐道:“今日就到这里,让后面的人不要排队了。”

竹心瞥了一眼苏修,点头道:“是。”

人群很快散去,一张桌案两边只剩二人相对。谢绫给自己倒了杯凉茶,笑道:“这地方荒寒穷苦,世子殿下可是来体察民情的?”

她束了发,一身青衣,眉目含笑,倒真如传闻中那般风流倜傥。苏修微眯了眼打量了她一阵,未将她的讥诮放在心上,直入主题:“谢姑娘怎么有此雅兴,来这难民营布施了?在下还当谢姑娘日理万机,一丝空暇都抽不出来。”

谢绫心知他这是要与她算那日未赴约的帐,大方一笑:“来难民营布施,怎么能叫雅兴?民生维艰,世子殿下若不是心系百姓,也不会到此地来。殿下忧国忧民,自当不会拘囿于杯盏之间。在此处相逢,才是缘分。”

苏修被她戴了一通高帽,不好与她翻脸,笑着环顾了一周,用扇骨指了指不远处施粥的兰心:“谢姑娘貌美心善,在下仰慕得很。只是此地不过是千千万万个难民营中的一处,真正的灾情在何处,又因何而起,谢姑娘心里清楚。”

谢绫被戳中了痛脚,笑容一敛,冷冷道:“我本就不是什么心善之人,世子殿下既然知道,这些恭维的话便可收回了。”

“谢姑娘真要在下收回?”苏修朗然笑出了声,“在下还以为,谢姑娘爱听这样的恭维呢。要不然,怎么会明知灾情因何而起,却又跑来这里假扮什么富家公子,博取个仁心济世的名号?”

茶杯重重搁上桌案,谢绫板下脸,寒声道:“世子殿下看不惯,自可到官府告我一状,何必在此多费唇舌。”

“谢姑娘莫恼,在下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苏修展扇轻摇,一番道歉的话却听不出多少诚意,又道,“在下不过是好奇,谢姑娘这样的人,当真在乎民间的虚名么?”

谢绫冷笑道:“虚名与否与我无关。有些人闲来无事爱养鸟观花,我闲来无事爱来布施,莫非也触犯了王律?”

话不投机半句多,谢绫起身离座,想要离开。

手腕却被苏修牢牢带住,逼她不得不回头:“在下不过是提醒谢姑娘一句。各人本分不同,谢姑娘的本分,绝不在此。”

第39章

当夜,宜漱居久无人住的北院里亮起了灯。

幽篁深里,半开的窗间透着橙暖的光,映出谢绫的侧脸。她规规矩矩地跪坐在案前,听着训话。

案后一袭青衣清雅出尘,冷峻的眉目间聚了远山丰神,淡淡落在谢绫身上。此人便是鬼谷子,谢翊。

江湖间有神算鬼谷子的传闻,道其神机妙算,博古通今,又身怀精绝医术,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此等仙人般的存在,在民间画像中多是七旬老者的形象,却不知其本人不过而立之年,风神秀彻,昂藏七尺,放之长安城中的贵胄之中,也少有人可比。

谢绫将来长安后的遭遇事无巨细地禀报给他,最后提及温相与汝南王一党,将心中长久积攒下来的困惑问之于口:“据印风堂的线报,丞相与汝南王恐怕有谋反之嫌,这种事稍有沾身,无论成败都是后果堪忧。师父,我们为什么不趁此机会逐渐抽身,反而要继续参与?”

谢翊手中一管紫玉狼毫拟着书信,耳边听着谢绫的劝诫之言,淡漠神色并无所触动:“为师自有道理。”

他抬头,峻冷的眉眼间还拢着这些日子四处奔走的风尘,看起来更为苍郁:“你近来与宫中来往甚密,是何故?”

他的声音极是淡漠,透着股不怒自威的寒意。谢绫自小便没见过师父的笑,习惯了他总是沉郁乃至漠然的语调,可听他这样问起来时的嗓音,还是觉得心中暗暗有愧。

她刻意隐去了诸多枝节,只挑最大而化之的讲述:“宫里看中了我的医术,与我做了个交易,如今此间事已了,往后当不会再有来往了,师父请放心。”

谢翊眼中神色无所变化,对她的说辞避而不谈,不知究竟是信还是未信。他简单交代了几句,念在夜深,便要她回去。

“那弟子便先行告退了。”谢绫恭敬起身,向后退了两步刚要转身,却突然滞在原地,缓缓回过了身,“……弟子还有一事,想请教师父。”

谢绫鼓足了勇气,才轻声问道:“八年前我当真得了重病,昏迷不醒了四年么?”

“怎么突然问起此事?”谢翊淡淡看向她,目若沉渊,“那四年你由兰心她们看顾,一直在江陵故所。”

谢绫翕动了下唇,心里其实依旧不能尽信,可也不好在谢翊面前表露出她的怀疑。否则要怎么解释呢?因为某人很可能是戏言的一句话,竟让她怀疑起了自己的过去?太荒谬了。

“弟子告退,师父早些歇息。”谢绫黯然退了下去。

※※※

翌日清晨,谢绫上街去给柳之奂置办贺礼,挑了半个上午,恰好见到一串上好的沉香木手串,香气入脾,柔和淡雅,很是适合佛道中人佩戴。

沉香木本可药用,能清神理气。谢绫想起静修师太近日与她论禅时常常咳嗽,便购下了这手串,直奔白马寺去。

谢绫依旧蒙了面纱,将手串包得极为精致,送去了禅房。

静修师太谢了她一句有心,看着她手中的另一个礼盒,笑问道:“这是?”

谢绫将盒子放上桌案,打开给她赏鉴,道:“这是送舍弟的紫砂澄泥砚,一品居购来的,师太看这砚台,可还能入眼?”

“贫尼对文房四宝无甚研究,但看这紫砂澄泥砚质地细腻,雕工繁复,当是上品了。”静修师太看谢绫目中神采,欣然笑道,“施主有如此雅兴,想必已然放下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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