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渠是她什么人呐?!凭什么关于南山的事要问过他?心高气傲的新科进士感到很是忿忿,又十分不解。他这时盯住仔细擦脸的小十六娘,越看越觉得她的眉眼很眼熟。
像谁呢?他脑中灵光一现,像裴渠!
好奇心甚重的郑校书盯住小丫头,他想起方才在另一边公房遥遥看见这小丫头抱住裴渠大腿嚎啕大哭的模样,心中便顿时有了揣测,于是靠近些小声问道:“你是哪家的孩子?”
小十六娘今天被人问了许多遍这个问题,心里已是有些不爽快。她冷酷地看一眼郑聪,抿紧了唇。
郑聪于是又靠近些,神秘秘道:“是裴少府的女儿吗?”
小十六娘陡然蹙眉,冷酷回道:“不是!南山姊姊才是!”她昨晚就觉得裴叔叔管南山姊姊的架势就像阿爷管女儿,还亲自去熬药送药咧!
“什么?”
小十六娘继续胡说八道:“南山姊姊才像裴叔叔女儿!我才不是!”
“他、他们只差了八、不对,九岁!怎么能是父女!”郑聪竟然跟一个小姑娘急红了眼。
“哼。”天真!小十六娘不客气地说:“这世上父子父女一定得是亲生的吗?有父子父女恩也可以啊。”
郑聪显然小瞧了旁边这个小娃,一时间竟不知是要吞咽这事实,还是想办法反驳。
恰这时,裴光本将小丫头拎到一旁,不许她继续胡说八道,让人赶紧送她回太师府。
小十六娘度过了不怎么高兴的一天,回到府里郁郁地趴床想心事,外面的天也渐渐黯下来。
太极宫承天门上已是敲响了一声鼓,鼓声响彻宫城,长安城各条大街上的街鼓也逐渐响起,一声一声不急不忙将日头彻底敲下山。而裴渠这时则由内侍领着往延英殿去,路上他竟碰见了一个小人儿,那小人穿着不凡,样貌则像极了他的父亲——吴王。
好久不见了,裴渠平静地想。
他拾阶而上,到了殿门外,由内侍宣过,得了回应这才被允许进去。此时延英殿内只点了寥寥烛台,光线气氛均幽沉得很,而帝国的执权者此时正坐在一盘棋局前,似乎专门等他到来。
裴渠伏地行礼,行完后即起了身,风平浪静地站直了身体。
圣人眸光微敛,说:“你过来。”
裴渠于是走近一些。
“再过来一点,头低下来。”
裴渠依言照做,此时他的脸距离圣人已是十分之近。他忽开口说:“陛下打算掌掴吗?请不要打右边。”
在他说这话之前,圣人的手已是蠢蠢欲动,可这会儿却又渐渐收紧,微微笑道:“打你朕能得到好处吗?”
裴渠闻言并没有直起身,而是稳稳保持着这个非常高难的俯身姿势,淡淡地回应他的君主:“回陛下,好处也是有的,听说可以解气。”
圣人眸光又敛了敛,讲实话,这一巴掌他九年前就很想给,可他忍到现在破功实在没意思。他登时换了张心平气和的脸,手则慵散搁在棋盘上,道:“有人同朕举报,说裴家九年前匿藏李崇望的小孙女,但之后又立刻撇清了自己与这件事的关系,你要不要猜猜看是谁?”
裴渠立即就想到是裴良春,但他却只是说:“举报者是谁对臣来说并不重要,重点是,臣当年所作所为,陛下一清二楚。”他仍旧保持原先的姿势,接着道:“陛下难道是因为忽然想起来那孩子是朝歌,所以想要兴师问罪吗?”
作者有话要说:小十六娘:哼裴小爹才不是我爹!
☆、第43章 四三小楼
延英殿内光线愈发黯,烛台根本起不到作用似的,一个个都昏昏亮着,无精打采。周围一个内侍也没有,静得甚至能听到呼吸声。
裴渠所言并非凭空捏造,当年裴府收留孤女一事虽没有到诸人皆知的地步,但如何也瞒不过圣人的耳目。且因他当时是从淮南归来,那小女孩的身份便更是值得怀疑。
多疑的皇帝自然不会这样轻易放过疑点,查出真相来却也没有完全捅破,而是升了裴渠的官阶,允他借一身绯,让他去番邦小国待着。明眼人都知道这意味着失信与被放逐,理由也不过是“裴渠之前与诸王走得太近,虽未查出切实的谋反证据,但教训必须给”。
事实上朝歌本可以成为“裴渠存有二心”的有利证据,但圣人却并未揪着这点不放,而是默许了朝歌的存在,变相流放了裴渠。
裴渠去国离家,朝歌下落不明,这是当时大多数知情者所知道的后续。于是此后很多年,世上便似乎没有一个叫作朝歌的小女孩了。
而这时候,裴良春却要将此事翻出来,以极恶劣的姿态举报。圣人则完全依照他的意愿,将南山抓起来,一副将要审问且不打算放过的模样。
在帝王之位上待久了,做戏也变成了信手拈来之事。只是今日演这样一出,不仅打脸,并且毫无意义,明明心知肚明的事,何必又要摆出兴师问罪的姿态来呢?因为圣人笃定裴渠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主动找来。
哎呀,他似乎很久没有与他聊上一聊了。圣人于是接了他的话回道:“朕年纪大了,以前的事记不清楚难道不是再寻常不过?何况,当年不计较,现在就不能计较?”
“‘若你有本事去番邦小国待上个三年五载朕便什么都不计较’,难道不是陛下的原话?”裴渠已不想再废话,“陛下若记性已不如当年,臣定尽职尽责提醒陛下。”他说着竟从袖袋里摸出了一张布帛。
那布帛上写的正是九年前荒唐的“君臣约定”,其实严格说根本做不得数,但裴渠一本正经拿出来,且当成了“铁证”以此护身,可见这君臣二人之间,似乎存了某些微妙的关系。
不论是诸王作乱前还是后,不论裴渠做了什么,圣人对他似乎总是又纵又恨。纵是显而易见的,恨也是可以摆到明面上来说的,所以君臣关系也变得十分奇怪——一边挂了他的答卷炫耀大国得贤之美,另一边又恨得牙痒痒,将他赶出去让他吃尽苦头。
偏偏裴渠在很多事上油盐不进刀枪不入,又因为如今并不怕死,底气竟然足得夸张。
君臣因为这一张布帛对峙了好一会儿,圣人也确认他实在是个不怕死的家伙,便不再兜绕圈子,直截了当道:“交出国玺,朕什么都不会再计较。”
“没有国玺。”裴某人斩钉截铁地说。
“放屁,国玺就在你那里。”圣人对睁眼说瞎话的裴渠张口就骂。
“国玺在陛下自己手里,臣怎么会有?”
“装屁个糊涂,我说的不是那个国玺。”骂战总是不择措辞,圣人再一次强调:“交出来!”
裴渠没有立即回话,堂堂正正地沉默着。
国 玺一事,要从圣人夺位说起。那年他夺得帝位,正欲登基,国玺却不翼而飞。“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皇权神授,讲究正统合法,国玺于一国之君而言,重要程 度不言而喻。但因登基大典在即,遂只好令工匠重造国玺。之后登基种种虽还算得上顺利,但举国上下,却时有继位不正的说法,究其理由也大都在传国玉玺上。
后来种种谋乱,尤其是诸王连谋那一次,更是声称“传国玉玺在手”,故而要匡扶正统,以制□□。但随着诸王作乱被镇压,便再没了国玺的下落。
大约是年纪大了的缘故,圣人对所谓传国玉玺的执着竟然深了起来。他这一生极少被肯定,虽以强权镇压着一切言论,但死后呢?枭雄迟暮,也会有不能免俗的顾虑,好像没有那只玉玺在手,死前没有能用过一次,便算不得真正的帝王。
裴渠能理解一个老人家固执的心思,但他抿唇沉默过后,却是泼了一盆冷水:“传国玉玺也许早就没了,各朝流转万世千秋,不过是个笑话。既然其他人能造,陛下也能造。国玺不过一介死物,与天命当真有关系吗?”
圣人唇角微动了动,他心中各番滋味很难再与人说。九五之尊的孤独,他是坐到这个位置才懂。
他也曾很看得开,但年纪越大,想不通的事竟越来越多,因为身体的逐渐衰颓而逐渐产生的无力感和失控感,令他早年间雄霸天下的气势已消退了不少,如今竟然也忧前虑后起来。
“你屁话总是最多,这些话统统塞回肚子里,将国玺交出来才是正事!”圣人不耐烦地说。
“且不说国玺不在臣这里,就算在臣这里,何必这样逼着臣交?陛下的方法不是很多吗?”
他说话越发放肆,圣人却根本不能奈他几何。
虽 然棋局进行过程中,互相制衡必然存在,但大多数时候也有主被动之分。很明显,这局棋中,裴渠占了上风。因他不怕死,就算拷问他,依他的性子也绝不可能交代 国玺的下落;而如果想用南山相威胁,那这只禽兽必然会说:“既然陛下笃定国玺在臣这里,要用朝歌性命来逼的话就尽管试试。陛下伤朝歌一根头发,臣立刻就毁 了国玺。”碰上热爱玉石俱焚的家伙,再好的棋都是白瞎。
投鼠忌器。圣人今日领教了他的真实想法,亦愈发笃定他是知道国玺下落的。
南山在圣人眼中此刻只是一颗没什么用处的棋子,他缓缓放下手中一颗已经把玩了许久的棋,看裴渠仍旧以最初的姿态俯身站着,静静地吸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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