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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婚令 (赵熙之)


  挑担大哥略撇了撇嘴,礼节性地同南山道了别,转头便挑着担子走了。
  南山目送他背影离开,略略一想,转头便绕出归德坊,径直往定鼎门东大街集市去了。
  一路上蝉鸣声依稀可闻,槐柳成阴,不起眼的榆树花缀在枝叶间似乎也要开败。
  南山渴坏了,便在街边囫囵喝了一碗凉凉的杏酪对付,她喝完低了头正掏钱袋子,忽闻得街边有人嚷道:“裴家七郎今日又来卖菜啦!”
  南山循声不慌不忙起身,将钱结在桌上,眼看着一帮子人往东边街市跑了。
  伙计探出头来一瞧,竟同外地人南山解释道:“也是稀奇事情,这位官家郎君又不差钱,偏生不顾身份跑到这里卖菜,也不知是如何想的。倒是便宜了洛阳城的一些娘子们,买菜还能瞧见这么俊的郎君,可不开心么?听闻这裴七郎,脾气还好得很哩,就是不知为何还未娶亲,实在难猜呐!”
  南山听他这样说,索性又坐了下来:“我还要喝一碗——”她顿了顿:“凉水就好了。”
  这一碗寡然无味的凉水她喝得可是悠悠自在,直到日头往西歪了许多,她才施施然起身,心旷神怡地打了个哈欠,背上她的包袱,出了铺子往东边去。
  已有贩子开始收摊,南山不急不忙往前走,最终在一个胭脂水粉摊前停了下来。
  视线所及,是个正在收拾剩菜的一个青年男子。地上只剩了几根莴苣和几把菠薐菜,他一点也不舍得丢掉,发倒是拿了个布袋子将菜都收了进去。
  南山看着他低头的模样似乎是愣了一愣,却是不明显。
  她浅吸一口气,笑意吟吟地走到了那男子面前。那男子刚收拾好东西,甫向前看,便撞上了南山的目光。
  南山觉得这一刻时间悠长,她抬了头正视他,脸上绽出一个笑来,声音在这热闹街市中听起来平平静静:“足下可是……裴家七郎?”


☆、【零二】要义
此时日头西下,闭市的八百下鼓声忽慢悠悠响了一声,还剩七百九十九下,催促着人们离开。
  裴渠的青灰衣衫看起来毫不起眼,似已穿了许久却又不失清爽雅致,尽管和两筐菜溷了一整个下午,此时却也干干净净,半点尘土气也无。
  南山见他迟迟不答,低下头再看他的手,那手当下正抓着一个布袋子,指节修长有力,指甲也修剪得圆润干净。
  她傻乎乎地看得有些愣,闭市鼓声又响了一下,将她神智悉数拽回。
  这才听得裴渠答道:“正是裴某,敢问足下如何称呼?”
  南山于是仰起脸回道:“某是长安官媒衙门九品媒官南山,闻得郎君不在乎身家背景,只求一有缘人,故而前来想与郎君商议一番。”
  裴渠神色温和疏淡,说不上排斥也谈不上欢迎,只道:“裴某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何时说过?是了,文人都爱揪字眼儿,哪怕心里是这个意思,只要没一字一句开口如此说过,便能不算是他说的。
  一句话堵得南山不知说什么好。她原本伶俐的口舌今日发挥起作用来却总是不顺当,大约是离了长安地界,到了洛阳便水土不服了?
  鼓声在两人话音话落间不断响起,像催命符似的讨厌,却成了南山转移话题的好理由。她道:“眼下将要闭市,郎君不如边走边谈?”
  裴渠原本也是这样打算的,故拎着那装了剩菜的布袋子,同南山一道往西走。路上尽是匆匆赶路的商贩,唯他二人走得悠闲。暮光将人影拖了老长,蝉鸣声委顿了下去,槐柳随风招摇,南山忽然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喷嚏。
  她低头揉揉鼻子,道了句:“见谅。”
  裴渠看了眼她侧脸,却又转回头,淡声问道:“南媒官这般年轻,如何会做媒官呢?”
  “家中有亲戚便是做这个,我觉着好玩,便跟着做了。”她说得轻轻松松,姿态是十足的小孩口气,正符合她十七八岁的年纪,连称呼上也都随意了起来。
  这年头想做媒官并不难,背景干净,有人引荐,背得下户婚,通得了人情,再有些其他小本事则更好。
  媒官媒官,虽也和“官”字沾边儿,却并非正儿八经的官。哪怕朝廷开恩给了衙门,甚至还给赐了品级,但那品级也不过听着唬人,比起这些正经官家人来,一文不值。
  裴渠注意到她说话间措辞语气的变化,微垂了眼帘又问:“爹娘也同意么?”
  “爹娘已不在了,我如今同乳娘一起住,乳娘并无意见。”南山下意识地说完这些,才意识自己到对裴渠而言不过是刚见了面的陌生人,许多话并没有必要说得太明白。
  她及时住了嘴,正要反问裴渠一些事时,裴渠却道:“南媒官从长安赶来,今晚打算在哪里落脚?”
  说话间两人已拐进第三街,眼见着就要到归德坊。此时日头已隐去了小半张脸,闭坊的鼓声也响了起来,坊卒千篇一律地一下下敲着鼓,催促着路人赶紧回家。
  南山又恢复了先前的生疏姿态,回道:“某在归德坊中寻一客栈住下便是,郎君赶紧回去罢,明日某再登门拜访。”
  “坊中原是有间馆舍,如今却关了。”裴渠语声温温和和,给出的事实却是一盆冷水。
  坊门将锁,夜禁后不得出坊,不然得作犯夜处置。
  南山于是顿住步子,脸上微微起了难色:“那……”
  裴渠似能看穿她心中一点鬼心思,忽然极顺她心意一般,说道:“南媒官若不嫌弃,裴某教府中管事收拾出一间客房来,你住下便是。”
  南山从善如流,也不推拒,客客气气说:“叨扰了。”
  裴渠带着南山进了府,迎面便撞见今日中午南山遇见的那位挑担大哥,南山一问才知这大哥乃是裴渠的一名长随,唤作石庆,已跟了裴渠多年。
  石庆缠住南山“叙旧”,那边裴渠却是先行一步去换衣裳了。
  待裴渠走后,石庆才道:“我带南媒官去挑屋子,可好?
  南山将包袱换了个手提着,点点头,跟他往里去。此时夜幕低垂,坊中鼓声已尽,檐下灯笼闪着微光,廊屋过道中抹得是一派洁净。石庆骤然停住步子,转过身来:“我家郎君极爱干净,南媒官记得到廊屋要脱鞋。”
  南山二话没说将鞋脱了,只穿着白足袋便跟着他往里去。
  南山走路是一点声音也没有,石庆觉着后面跟了只鬼一般,阴恻恻的,不由脖子一缩,扭过头看了她一眼。他想起南山白日里避开从天而降的沐发水时那敏捷的反应,竟觉得这小小媒官大有来头。
  南山很识相,挑了间极狭小的屋子,只有一个小小的窗户,一张靠角落放置的寝床,没有帐子,床上的蔺草席似乎刚洗刷曝晒过,味道干干净净。
  石庆说:“南媒官不必客气,若需要什么尽管问我要便是。”他话音刚落便走了,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至撞上了换好衣裳的裴渠。
  “哎呀!”石庆站定,又小声说道:“七郎可觉着这位小媒官有些可疑?”
  裴渠却叮嘱他:“勿要多嘴。”
  石庆将这话题搁在一旁,又道:“徐少卿说是要到洛阳来,却又不知是什么时候,可要提前收拾间客房出来?”
  “好。”
  石庆得了话便转头去忙活,裴渠却是径直穿过了走廊,在廊屋过道尽头看到了南山的一双鞋。姑娘家的鞋尺寸并不可观,一路风尘仆仆赶来,鞋面也不能说干净。
  裴渠低头看了会儿那鞋,犹豫了半天,竟俯身将其拎了起来。
  而此时南山正在屋内整理她那十几卷美人图,天下人各有长相,若非要讲求一个缘分,那眼缘大约排在第一位。而样貌好一些的,在这件事上兴许能获得更多优待。故而她带了一堆,画的全是美人儿,只愿裴七郎有相看得上的。
  但说实话,对于说成裴家这门亲事,南山并没未抱有太大指望,因她原本就不是揣着必胜的决心来的。她口舌虽还算伶俐,却绝没有到厉害的地步,何况对方还是不好游说的裴家人。
  再者说,一个男子至二十七八仍旧未婚,想必自有打算,旁人的干预其实大多都是无用功。
  南山将东西整理好,走出房间,在走廊里身心舒展地伸了个懒腰。暮色四合,很是静谧,院中是难得的好景致。然她却忽地弯下腰,两手迅速一合,“啪”地一声,一只被拍扁的蚊子老老实实贴在她手心里。
  南山靠近了吹了吹,想要吹走附着在手心里的蚊子尸体,此时却忽有一双鞋放到了自己面前的洁净地板上。
  南山登时有些愣,她觉得这情形有些似曾相识,竟无端地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她直起身再抬起头,便看到暮色中裴渠的一张脸。
  “鞋不要乱放。”他言简意赅,“该用饭了。”
  南山的肚子空空如也,但她一星半点进食的欲望也没有。手脚麻利地套上鞋子,麻木地跟着裴渠一路到了中堂,她只见其中摆了矮几,上有饆饠、胡麻粥、蒸菠薐菜、煮莴苣,甚至还有简单炒过的菌菇。
  看来裴渠确实节俭,卖剩下的菜拿回来迅速烧了当作晚饭,全不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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