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伏在接近崖底的石坡上,一路翻滚而下。也不知眼前天旋地转的翻了多少圈,压倒了一片长草,终于到了山崖之底。背在背上的包袱早已散了开来,里面的事物掉落出来,沿着石坡洒落一地。
“欧阳克……”程灵素慢慢站起身来,身子晃了一下,有些头晕眼花,垂头闭眼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欧阳克侧着身,双目紧闭,呼吸微弱,仍自未醒,牙齿却已将上下两片薄唇咬破,鲜血将唇色染得鲜红一片,衬得他脸色愈显惨白。加上一身白衣上又是血渍又是尘土,衣袖衣角处还给荆刺山石划扯出好几个破洞,撕开的布料纠缠在一起,也不知除了内伤之外,到底还有多少伤处。
程灵素紧拧着眉,连忙将他身子翻过来。欧阳克喉间发出一声闷哼,眉头下意识皱了起来。她回头沿着石坡往上走了一圈,寻回了那个放着金针金刀的小木盒,又回到他身边,将他的衣衫解开。欧阳克平时一贯白衣轻裘的富贵王孙打扮,而白衣下却是肌肉紧致,宽肩窄腰,俨然一副千锤百炼的学武人身段。只是现在那纹理清晰的象牙色肌肤上泛着一层不正常的红色,皮下青筋的抽搐隐隐可见。
程灵素伸手沿着他胸骨缓缓摸了一圈,辨出他气血郁结,经脉纠堵的范围,将四根金针全部取了出来,一一刺入相应的穴位之中。这才腾出手来,用小金刀将缠绕在一起的破损衣衫布条割开,去看他的外伤。
可手上的力道稍稍一大,欧阳克又是一声闷哼,浑身颤了一下。程灵素心头一紧,放轻了动作沿着他肩骨一点点往下探去。
放在就在两人在落下来的一瞬,程灵素虽是尽力在空中推了欧阳克一把,以免他背脊着地,伤了背上的脊骨。却不想欧阳克坠下来时正踩着山崖间缝隙内的石尖往下攀爬,离开山壁极近,身子往下坠落的时候,由于已经晕了过去,原先还踏在石尖上的右脚,和攀着长藤的右手不及收回,被他自己下坠的重量带得在山崖缝隙间的石头上重重一撞,他右手的手肘和右腿的小腿侧骨被生生撞断。
当时两人下坠之速太快,程灵素纵然已是极力镇定,心中到底还是有几分慌乱,全没想到这一险处。
小心地为欧阳克对好断骨,又折了几根树枝固定,紧接着拔出金针,沿着经络用指腹慢慢按摩了片刻,换了穴位再次刺入。
此时天色已完全放亮,但这山崖下却仍是静悄悄的,四周鸟兽不见,声息全无,抬头却见左右两侧高崖峭壁,宛如直上云霄。另两边则是一片茂密的林子,一眼望不到边,也不知是否有出路通向铁掌峰山脉之外。
程灵素四下看了一会儿,目光又定定的落到仍自昏迷的欧阳克身上。
这一世,对于郭靖,她喜于对方心思愚钝,与她兄妹相待,哪怕莫名其妙订了亲,也避之唯恐不及。而对于欧阳克……
她立刻摇了摇头。起先一直只当他是个百无聊赖,好色成性的登徒子。之后一路同行,更是事无巨细,一应考虑周详,除了时不时言语轻佻了些外,行止倒也算端正,向前那些动手动脚的不轨行为也没再出现过。再加上这次惹上铁掌帮的事,她心里隐隐也觉得这个人未必会像表面看来那般一味的沉迷女色。虽是如此,但如要说这个男人会真正对自己钟情,程灵素却是万难相信的。可现在这样,又算什么……
虽他说是为了能有人活着下山为他到白驼山报讯才刻意在被裘千仞发现后远避中指峰,不让铁掌帮众发现她的行踪。可以他的武功,强行冲下山,岂不更简单,又何须非要她报讯?非亲非故,仅有的这一点交情,若说是足以让他甘冒如此奇险,程灵素又如何能相信?
思来想去,欧阳克这一身的伤,可谓一半都是为了她的缘故。究竟所图为何,程灵素凝着目光,忽然不愿再细想下去。若换到别的时候,或许她会立刻收拾行囊,趁此时他似真还假之时不辞而别。像欧阳克这样的人,她也不是什么倾城倾国的绝代佳人,只要过些时日,他身边又有姬妾无数,自会视她如过眼云烟。
可现在欧阳克重伤如此,叫她怎能一走了之?
她两世为人,前世自师父早逝之后,就要时时防备同门的毒害,遇上胡斐,更是只有她事事为他打算周详,千里相随,生死不悔。却从未尝过有人会如此奋不顾身待她的滋味……
正出神间,欧阳克一阵剧烈的猛咳,醒转过来。一低头,见自己胸前颤巍巍的扎了四根细如牛毛的金针,程灵素纤细的手指正在自己胸前轻轻按揉。再提一口气,发现原先自己体内乱窜的内息平息下来,郁结之处的痛楚也消褪了几分,只是右边的手脚反倒是痛得厉害。
还未全干的血渍将唇角扯得略略绷紧,他勉强勾了勾唇,扯起个笑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你可要对我负责。”
“嗯?什么?”程灵素一愣,见他醒了过来,也没细究他说的什么,沿着他手指的方向轻轻按了按,“是这里还疼么?”
欧阳克凝目轻轻摇头,费力抬起左手伸到程灵素面前,在她脸颊上轻轻一抹:“能得佳人珠泪一串,也不算白挨这疼了。”
修长的手指指尖晶亮,程灵素皱了皱眉,彻底回过神来。啪的一下打掉他的手,调转手背,在脸上狠狠一抹。
☆、36
程灵素也不知自己脸上这泪是什么时候落下来的,随手擦去,瞪了欧阳克一眼:“内伤外伤一堆,也不知消停。再胡动手脚,小心我将你另一只手也打断了!”
欧阳克见她眼眶发红,眼底还残留一线莹莹水光,嘴里虽然说着狠话,却反而更有几分风致楚楚的意味,惹人怜惜。
他自和她相识以来,她武功虽远不及他,可心思细密,用毒如神,处处占尽上风,好像无论什么难事只要到了她手上,无不迎刃而解。但这时无故显露出来的伤怀之情,不知为何,忽然让他心口猛然发紧,又像是忽然被什么堵上了似的有些沉闷。
“你要是心里难过,就多打几下,反正你是神医妙手,打断了再接回来就是了。”长长吁了口气,仿佛要将心头的那点沉闷尽数呼出来,缩回来的手又伸了过去。
摊在程灵素面前的手掌中遍布了细碎的小口子,有些还和细碎的沙石凝固在一起,血肉脏污,连掌纹都看不清晰。程灵素心里一软,幽然轻叹一声,托住他的手掌,另一手拾起小金刀。
忽觉欧阳克放在她手里的手掌猛然往后一缩,程灵素怔了怔,再去看他,只见他盯着自己手中的金刀一脸戒备。
“不是你说随我打的么?怎么?要反悔么?”
欧阳克一愣,见她半偏过头,似笑非笑,喜怒不辨。心里一横,坦然将手往前一伸:“我欧阳克言出必行,有什么要反悔的?来!”
见他梗着脖子闭着眼,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程灵素忍不住笑出来,扳住他的手掌,小心翼翼的用刀尖将嵌在他掌心里稍大的碎石挑了出来。
“嗯?”欧阳克睁开眼,有些发愣。
程灵素在他掌心轻轻一拍,站起身来:“看什么看?等着别动。”
欧阳克一滞,低头看了看,他躺在地上,身上还刺着金针,手脚还有外伤,不用她说,就是想动也动不了……
程灵素从他身侧走过,他勉强扭过头,只见四周都是长及腰身的荒草,只有他们滚下来的方向的长草七倒八歪。程灵素的背影在草影中穿梭,很快就拐到了他看不到的方向。
阳光刺眼,欧阳克仰面而躺,不由闭上了双眼,抬起唯一能动的左手挡在眼上。山崖底部格外寂静,似乎连山风都吹不到这里,侧过头,耳边还能隐隐约约听到程灵素的脚步踩过发出的沙沙声。似是渐渐远去,又似近在耳边。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觉得鼻尖似有什么刺得微微发痒,他下意识抬起手去挡。手方才举起来,猛然间发现自己动的竟是受了伤的右手,惊喘一声,一下子坐起来,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双足剧痛,自腰以下,竟全然不能动弹。
他心里一“咯噔”,探手四下一摸,触手粗硬,却不是坚实的地面,倒像是一堆稻草。
忽然,一人轻声道:“欧阳公子,可是伤痛难忍?”声音低阔,威严暗存,赫然竟是完颜洪烈的声音!
欧阳克刹那间脑中一阵晕眩,身子一晃,唇齿一松,溢出一丝不知是痛极还是绝望的呻/吟。
“此处地处偏远,没什么高明的大夫,等欧阳先生回来了,我们立刻启程回京,本王为你请最好的大夫。”完颜洪烈的话音伴着一阵悉悉索索的轻响,似有人在稻草上翻了个身。
欧阳克凝神不语。眼睛适应了黑暗,渐渐看出四周事物的轮廓来。
身下的稻草堆,头顶的屋瓦房梁,前方的窗格,不远处的木桌……
黑暗中,欧阳克心里忽然涌起了莫大的恐惧,他明明是坠落铁掌峰的山崖,怎么会到一个破旧不堪的小屋子里来?完颜洪烈又怎么会在这里?他明明记得自己伤了右手,可又为何现在竟丝毫觉不出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