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兰薇当即只觉得,这泠姬不去舞文弄墨写写戏文、反是入宫做了宫嫔,真是屈才了。
眼下的情形却不是单凭她的腹诽就能过去的,不知皇帝听了这一席话是否也会生疑、会疑多少。席兰薇低头思量着,不仅想琢磨个说法堵她的嘴,也想让自己想明白此事。
那一剑……刺在左肩上,用了十足的劲力,当时便让她觉得若是再往下几寸,她便没命了。
而在她再度提剑、站立不稳倒向那人的时候,他却忽然收了手……
沉吟中手被一握。席兰薇垂下眼帘,视线停在那温热有力的手上,随即便听得皇帝道:“泠姬歌喉甚美,只莫把歌中故事当了真。才人入宫时日是不长,但此前身在席府——泠姬,你觉得席将军不懂得如何教女么?”
一字字掷地有声,不满与责问并有,听着又好像并不是着意袒护席兰薇,只是表露了自己一直以来对席家的敬重。
泠姬面色一白,伏地拜下去,谢罪道:“陛下恕罪。臣妾不敢说席将军的不是,方才那猜测也确是不可信了些——可即便如此,陛下便不觉得那刺客对鸢才人这般很是奇怪么?”
兰薇侧首看去,见霍祁仍是神色淡淡的,未因泠姬心急之下这颇有些不敬的反问之语显露不快。睇视了伏地不起的泠姬片刻,他执盏抿了口茶,薄唇轻动,好像还认真品了一品,继而从容不迫地回了三个字给泠姬:“不觉得。”
就算对兰薇尚且不算熟悉,这种猜疑他也并不信。
语罢,殿中一冷。霍祁觉得如此问上去无益,便想吩咐众人告退了。觉出身边之人一颤,侧首望去,却是兰薇提袖轻掩朱唇,略略一笑,放下手来,在他手掌心里写着:“臣妾有话说。臣妾写出来,让秋白替臣妾说了,可好?”
显是对于此事有要解释的。皇帝点头应允,等着她写。
席兰薇写罢一句便换一张纸、将写好的那句递与秋白,秋白也未有惧意,兰薇怎么写的她便怎么念,口齿清晰、不卑不亢,甚至让众人觉得……若是鸢才人能说话,现在大抵就是这个口气。
“谢楚大人点明,臣妾也有个大概的猜测,不知泠姬娘娘想听与否?”
泠姬微起抬头,隐带错愕,木讷地点了点头,正好接过席兰薇下一张纸的秋白就又读了下去:“在那刺客刺伤臣妾之前,并不知臣妾是女子。”
众人都一怔。再等下文,倒是半天也没等到。席兰薇奋笔疾书着,似乎写了很长才递给秋白,秋白沉了沉气,朗声读出:“那日虽是十六、本该月圆,然却是阴天,乌云蔽日几不见光。刺客入殿熄了殿中灯火,臣妾也仅是灯火熄前一刹瞧见那人身形。此后半点余光也无,虽都在寝殿之中、过过几招,仍不知对方相貌如何。”
“是以那人亦不知臣妾相貌、身量,只觉被设伏,大抵猜臣妾是男子。故而一剑刺入臣妾左肩……楚大人,敢问这剑刺入我左肩的高度,如是刺至大人身上,如何?”
楚宣听及问,微一思量,便道:“正中心脏,立时毙命。”
席兰薇笑容漫出,颌首,随手将又一张纸递与秋白。
“臣妾受伤后,仍想与之一搏,提剑欲再刺,怎奈身形不稳撞在此人身上。他反手触及臣妾腰间,大概如此才知臣妾并非埋伏在此的禁军,故不再起杀心。”
秋白读罢,殿中众人只剩了低头沉思的份儿,什么也说不得——方才泠姬那番猜测就让人觉得甚为离奇,席兰薇这番解释更让众人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回不过神却又觉得颇有道理,只得安静听着。
“大人觉得可解释得通么?”秋白莞尔,略躬了躬身,替席兰薇询问楚宣的意思。
☆、19 激辩
“解释得通。”楚宣略一点头,眉宇间的沉稳不失两分思量之意。
方才被皇帝斥了两句的泠姬目下仍是跪着,听言不由得猛抬了头,轻挑眉头尖声道:“楚大人别怪本宫多嘴。大人受命查这案子,总是谨慎些的好,如此听了鸢才人几句辩解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为她开脱,未免行事太急躁了……”
“是行事急躁,还是受人之托?”慢悠悠的问话听得席兰薇一凛。侧眸望去,当即心底轻笑不已:从前旧怨那么多,她竟能出言帮泠姬说话?也真是为难了这杜氏……
倒是可见目下杜氏恨自己更多些了。
“都知道楚大人您和沈宁沈大人是远亲。”杜氏笑了一笑,续言道,“楚大人接手此案,只怕也是沈大人引荐的吧?哦……险些忘了,沈大人的夫人芈氏和鸢才人交好,莫不是想避嫌又想护上一把,便推了楚大人出来说这些话?”
杜氏慢条斯理地说着,绕过了刺客一事,反直指席兰薇与几人的关系。扯是扯得远了些,却远比泠姬方才胡乱猜测席兰薇与刺客有不轨之事要可信得多了。
一时殿中气氛凝滞,宫人们屏了息、嫔妃们皆看向楚宣。皇帝和席兰薇犹是神色无甚变化地静默而坐,倒是越辽王霍祯一笑,拱手向皇帝打趣了一句:“先前倒是不知,皇兄的嫔妃们愈发爱猜事、爱说笑了。”
席兰薇眉心猛一跳。霍祯这话明显是打圆场不假,在她听来却不能不别扭——上一世的事全是算计、从一开始就是算计,那么既然并无真情,她现在已入了宫,他何必再假惺惺的装腔作势?
若她能说话,即刻便要出言将霍祯呛回去、不想他再接着往下说了。眼下却没什么法子,只好听着。
霍祯的圆场却只能“打”到此了,见皇帝轻缓而笑,刚欲再开口说下去,楚宣倒先他一步开了口,将霍祯接下来的话噎在了喉中。
“臣既接手此案,就不怕旁人知道臣与沈大人是远亲。”楚宣的面色分明黯了两分,没打算在皇帝跟前掩饰这份不快。侧目淡瞟了杜才人一眼,他又道,“陛下敢让臣接手此案,也是任贤不避亲——若就此有人疑臣是因兄嫂之故想护席氏,是否也疑陛下有意护席氏故而用臣?”
这话说得胆子忒大,但若要治罪,还绝不是他的错。杜氏听得神色一震,牙关紧咬着愣没说出话来。
楚宣复又侧过头去,视线下移,凝视在端坐在席的杜才人面上:“沈夫人芈氏与鸢才人交关系如何,就算人尽皆知,但与臣今日办案无关。臣敢担此任,自知不能辜负圣上嘱托,一言一行皆经慎思,无袒护鸢才人之意。”语中微顿,楚宣将话语放缓了些,“但臣既办着此案,便有权、有责凭自己所知判断谁可疑、谁可信,这是臣职责所在,亦是禁军都尉府职责所在。”
一席话掷地有声,始终沉然的面容上,轻启的薄唇将一字字清晰无比地传入众人耳中。有理有据、底气十足,生生听得很多人都提上一口气来、怔在位子上。
口吻倏尔厉了两分,楚宣的视线方从杜氏面上移开,冷言冷语地又续了一句:“无端猜忌,臣只解释这一次。”
又是良久的沉寂。随着楚宣话音落下,皇帝的目光缓缓地从众人面上划过,好像在等下一个说话的人,却是久久没有回应。
末了,皇帝径自站起了身,在众人未及回神间已行至大殿一半。跪了许久的泠姬可算回过了神,下意识还要再辩,有些阻挡的意思:“陛下……”
“问得差不多了。”皇帝停下脚步,回首瞥了楚宣一眼、视线又停在席兰薇身上,“楚宣回去细查便是。鸢才人肩伤还要换药,别耽搁了。”
席兰薇听言,双颊微一红。见他又分明是在等她的意思,垂首站起身,在众人的注视下莲步轻移,一直走到他的身旁、任由着他把她的手牵了起来。
霍祁半揽过她,低下头轻声道:“同去云宜阁,朕正好还有点别的事。”
别的事?
.
为她换药的几名医女已在云宜阁候了多时,见皇帝一同进来,忙行了大礼。霍祁略一点头,遂道:“先给鸢才人换药吧。袁叙,去传御医来,朕有话问。”
不知皇帝要问御医什么,几人也未敢多言,手脚麻利地为席兰薇清洗伤口、换上新药。兰薇重新穿好衣衫时,宦官刚好来禀,御医到了。
又是一番见礼问安。礼罢,皇帝淡声问那御医:“鸢才人肩上的伤,多久能好?”
御医一揖,如实道:“才人娘子这一剑刺得不轻,起码还要月余才可痊愈。”
这么久……
席兰薇咬了咬下唇,对这几日的行动不便颇感不耐和恼火。那药止疼效果极好,偶尔还会一时忘了有伤,猛地一动,每次都能疼出泪来。
“哦,不急。慢慢养着,别留下病根就是。”皇帝点了点头,又道,“召你来是想问,才人的嗓子,在你看来能医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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