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娖脸上的笑僵了一下,微微弯起的嘴角平伏下去。她面容上原本的笑容如同一颗没入深湖的石子,已经望不见任何痕迹。
她纤长的眼睫颤抖一下,垂下眼来。面上没有半点情绪的涟漪。她心中原本从见到张良开始就荡动的心绪使得袖中的双手收紧,指甲刺进掌心,血冒出来。可她此时却感受不了半点疼痛。
张良见她垂头,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坐□来。迟疑了一下,手从宽袖中探出想要去拉住昭娖的手。
“你来做什么?”手指刚刚碰到她的袖缘,张良听见昭娖问道。
他抬头看见昭娖一双眼里似笑非笑的盯着他,嘴角咧开却无半点笑意。
“当时你就说过你要复韩。行,对于男人来说,家国当然重要。我认。可是现在又算是什么?”昭娖死死得盯着张良那张对于男人来说过于昳丽和阴柔的面容。
“你想要继续五世韩相的荣光,你想要重整韩国。”昭娖说着呵呵的笑出来,“你去便是了。何必来找我?!”她一边说一边笑,眉眼都弯起来。
“阿娖,你听我解释……”张良手指完全探出袖去按在她收于袖中的双手上。“当时山东五国复立,唯韩未复。韩国旧地颍川为秦所驻长达十四年之久。若是我将你一起带去,战场生死难测,万一你有不测,我有何面目对你双亲?”
当年他顾虑的除了儿女情长比不得家国外,还有一点就是颍川被秦军控制的时间太长了。秦朝在颍川的势力如同老树盘根,其之深非能简单撼动。就是他当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复国。
“你是想为了我好,可是你问过我心中所想么?”昭娖望着那张柔美的脸,缓缓道。如果他把两种情况放在她面前让她选,她真的不会、真的不会恨他怨他。
张良面上神色一动,嘴唇动了一下。这个他当时真的没想到。
这个时代的男人只管自己的想法,甚少问过妇人的想法。张良也没有例外。
眼中的酸涩此时已经鼓涨到极点,昭娖扭过头去。看着屋内那座三枝灯台,灯台上的灯盏被点的满当当,青铜树枝上攀爬着几只小铜猴儿。
“我想着,我一走,你假父会好好安顿你。楚国地广在山东六国中唯一能与秦抗衡,即使有变数,你也能在楚国好好活下去。”
张良嘴角勾起一抹落寞的笑,“在楚国你总比在我身边来的好。楚国熊氏复起,凭借着昭氏之后的身份,你总是能活的好好的。可是跟随我去颍川,万一我有不测,你要怎么办?”
战场之上,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一定就能活下来。
昭娖一直看着那座灯树,灯光映在她的眸子上,闪烁跳动。
“你怎么不问问我,我到底愿不愿意呢?还是觉得我就应该听你的?”察觉到自己的手被拉过,昭娖缓缓的回过眸子望着张良,望着那张被灯光照的越发明丽的脸。
“阿娖,我是为你好!”张良急切道。“可你怎么入了项羽军中!”他精致的长眉蹙起来,“军营之中全都是丈夫,你一介女子……”
“我一介女子怎了?”昭娖反问道,“我大夫的爵位是靠着我自己在战场上打下来的!”她眼眶红了哑声反问道。
“东阿之战,亢父之战。对了,我这大夫还是在阳城之役后封的。你知道阳城么?上将军攻打阳城之后,下令屠城。我就站在城墙那里看着秦军和城中平民全被坑杀。哈哈哈……”昭娖笑了起来,笑的酣畅淋漓,笑得眼泪爬满了脸庞。
她一边笑一边看着张良,“这种盛景韩申徒于韩国怕难得一见吧?”
“阿娖!”张良见她泪痕满面,神情近乎于痴癫。拉住她喊道。
他的声音似乎唤醒昭娖,但是昭娖抬头看张良的时候,脸上却没有半点清醒的样子。
“都是你!”昭娖脸上的笑一下子消散开伸手就朝张良打来,一边打一边哭“都是你,都是你!要不是你就不会是这样子!”
她双手握成拳头,落在张良的身上。她没有用技击的所谓套路招数,就是一个女人打架那般,拼命捶打面前的这个男人。
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心中积聚的怨气发泄出来。
“阿娖,阿娖!”张良也不去捉她捶打他的双手,径自把她抱在怀里。昭娖被他环在怀中,一声哭出来。
“眼下,得沛公相助,韩国已经复立。阿娖你不要留在项羽军营中了。这秦虽灭亡,但是今天天下恐怕仍然不会安宁。你呆在项羽军中,绝非良策。要赶紧离开。”
“离开他那里我能去哪里?”昭娖的脸颊贴在他胸前的衣襟上,出声问道。此时她虽然不再捶打他,但是她面上僵硬如同木偶。
“有很多地方,天下之大自有你我的容身之处。你和我回韩国吧。”
昭娖贴在他胸前听着他胸前的起伏,感受到他生命的跳动。
她略带嘲讽的勾了勾唇角,“去韩国?”
张良应道“对,去韩国。”
昭娖就笑了,“去韩国我用什么身份去?是你的妾侍么?”
聘者为妻,奔者为妾。
这条律令不管在贵族还是平民中都是同行的,不会因为爱情什么就会改变。
“我向你假父下聘,办法有千万种,不必担心。”
“不必了。”昭娖冷冷道。双手抵在他胸口上,将他推开。
“我没打算嫁你。”昭娖看他笑的疏离。
“你说分开,我就走。如今你说要娶我,我就嫁。我成甚样物什了?”昭娖笑笑,“我芈娖乃楚昭王之后,楚国公室,不是路途边仍人践踏的杂草。如今夜色已晚,还请韩申徒回去吧。沛公若是知道你不在,估计又难以心安。”
说罢昭娖起身,就向堂外走去。
“阿娖。”她的脚正欲迈出门槛,听见身后传来张良的声音。“这次,定不相负。”
“你已经负我一次了。”昭娖说罢,也不召竖仆将狐裘递上来径自了出去。
秦国的风雪远比楚国和齐国厉害,面上的眼泪被凛冽的冬风一吹,在脸上几乎都要结成了冰。前头两名竖仆打着灯在过道上给昭娖照明道路。
微黄的灯光在黑夜中格外打眼。
回到寝室中,原本的胡人侍女已经不见。竖仆们在壁炉中添进木炭后退下。昭娖一下子瘫躺在榻上。
当年离开会稽后在下邳遇上张良,在他身边呆了整整好几年。记得每逢下邳的冬日,她最爱的是依偎在暖炉边看张良阅书,当他从竹简上抬头对她展颜一笑,她就一天都很开心。
现在……这种事情再也不会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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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籍并不喜欢秦王宫,他更加没打算要定都咸阳做秦王。四十万的诸侯军对秦怨气腾腾,必须要让他们出着一口鸟气,还要分给他们一部分关中的财宝。不然四十万人自己现在关中内讧打起来。
项籍下令将秦王宫内的金银珠宝全部运输出宫,连同宫廷里的那些美女们一同掳获带出。
将财宝和美女全部迁出去后,一把大火火烧秦王宫。
章台宫、兴乐宫、长安宫、长杨宫、五柞宫、信宫、芷阳宫、宜春宫等等,那些叫得上名的叫不上名的宫殿在滔天火焰中化为灰烬。
秦王宫的范围过于宽广,大火一时熊熊不灭。一把大火烧不尽六国遗民心中的愤恨。
又将秦王子婴和剩下来的为数不多的秦宗室拉上刑场。
秦宗室中男女都有,面目狼狈,披头散发。那些公子公主们在二世时期早被斩杀殆尽,留给项羽的也只有这么几个人了。
一声令下,侩子手手中的石斧落下。人头滚落一地,鲜血喷溅上刑场不远处的大树枝叶上。
当然复仇并没有到此为止,在杀掉秦朝皇室所有血脉后,项羽下令屠咸阳城。
一时间悲号冲天,血流满地。咸阳城内尸首相枕,鲜血都流满了地面结成了一层猩红的血冰。
“阿大,阿大——!”一名小女孩嚎哭着,她的父亲浑身冰冷的躺在地上。尸体脖颈处一道狰狞的伤口。她拼命的摇动着父亲的身体,一旁的男孩在冬风中沉默不语。
昭娖在原本繁华的咸阳城中看到的就是如此场景,她没有骑马走了过去。两名小孩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望见她一副楚军的打扮。
“是楚人!我杀了你!”男孩目眦尽裂,一跃而起。抓起一把镰刀就冲了上来。还没等他冲到昭娖身前,就被后面的士卒用长戟挑进腹部,一把扔到一旁了。
男孩的身体如同破烂布袋一样重重撞上地面。他腹部的伤口涌出泊泊的血液,全身抽搐痉挛着。
“阿兄,阿兄!”小女孩大哭着爬过来。
小女孩稚嫩撕心裂肺的痛哭在西风中显得格外凄厉。
昭娖默默回身走开,她心中明白:这民心,项羽算是没到极点了。
夺城容易,得人心难。
走在凛冽的秦地冬风中,远处火光冲天。
昭娖望着那处冲天的火光,突然对自己曾经想要进谏项羽的想法觉得可笑。
有些人绝路是他自己走上去的,怪不了对手,更加怪不了他身边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只要项羽那个脾气性格思维方式不变。就算杀了刘邦。十八路诸侯照样反了他,冒出个李邦张邦的。而且刘邦其实就是项羽自己成就的,项羽除了怨恨他自己外,根本就怪不得任何人。可惜他一直到死都觉得自己没错,觉得天要灭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