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闲后 (寒花一梦)

夜风微凉。徐徐吹入昭阳殿正殿内，将陆静姝面前香炉里升起的袅袅青烟都吹得消散了。
她一身素缟跪在蒲团上，发髻上没有任何的首饰，只簪着一朵白色的菊花在鬓边，凉风吹得她散落在脸颊两侧的发飘飘摇摇。
耳边没有停过的是僧侣们诵经的声音，其中还夹杂着时不时敲打木鱼的声音。陆静姝的心却静不下来，她想起白日被章延听见她与温尚宫谈话的事，不知道他究竟听到多少。
她没有想让他听到那些话，虽然那是她心里的想法，但她却不再想让他知道了。如果是过去的话，她一定会觉得他再怎么觉得心痛受伤都是活该，而今再没有那样的理所当然。
陆静姝想起章延的表情，又一次想起那个梦境，不由闭了眼，暗暗叹息。时至今日，还有什么可计较？她亦不想要再计较。
有人从外面进来了，跪在了她的身边。陆静姝嗅到鼻端一阵青松味道，已知道进来的人是谁。她睁开眼睛，并没有去看章延，而是看向殿中灵柩。
她想起了周太后临终之中不曾说过要她与章延如何的话，说不得其实早已窥知她的心思，却没有想过要逼迫于她。
“陛下……”陆静姝终归先开口，喊了章延一声。
章延几乎是用鼻音回应她一声，什么都没有问。
陆静姝侧过头，看到章延在她不知觉间已经变得的坚毅的侧脸，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
章延没有转过头看她，他只是看着殿内灵柩，那里面躺着他的母后。两个人就维持着这样的状态，默默无言。
陆静姝终于别开了脸去，收回视线，心里却莫名觉得发涩。章延的视线一瞬不动，只望着殿中的方向。他在久久沉默之后，终于开口。
“那时我记起了前世的事，后来又有了前世的记忆，之后，便慢慢的把一切都想起来了。”
“是我负你良多，无论如何都无以弥补。你这一世所做，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保护家人而已，不需要自责或愧疚。”
“本不欲令你再想起前世之事，只是我没有想到母后竟还清楚记得那些，甚至在你面前提起。”
“我那时确实倾慕于你，已认定你是我的妻子。当时，我虽被人追杀，看似是要取我性命，但又撤离得太快，没有等到确定我丢了性命才离开。”
“我心里生了疑虑，而当时，你凑巧出现甚至救下了我兼之过后再命人去查证，只查得可能与陆家有关系。”
“我当时想到你可能为了皇后的位置，便那般设计与我，想到之前数次偶遇，都不过是虚假便觉得心烦意乱也觉得自己被欺骗了。”
“以为你没有看起来那么的良善，以为你也不过是和那些庸俗女子无一二差别，就没有办法心静。”
“后来发生诸多的事情，让我越来越自以为是的以为你是那样的人。我越来越觉得恼怒，对你的态度越来越坏，更犯下诸多的错事。”
少年初心萌动，却发觉所爱之人或者只是为了富贵荣华而算计于他，既无法忍受，又割舍不下这份爱恋。于是，就这样在自欺欺人里一步一步将真爱之人推得越来越远。
“我确实配不上你的感情，也终于想通了。往后，你想要做什么都可以，我都必定会答应。那一卷空白的圣旨，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作数。”
“你想回寒山行宫吗？如果你想回去，可以带着孩子再去住个三四年。我答应你不会特意去打扰你，只是让我闲暇时能见一次孩子。他是嫡子，也会是未来的储君，这个事情，却没有商量的余地，希望你能够谅解。”
章延说完了这些话之后，仿佛是自己心中放下了一块重石，他长长吁气。转头见陆静姝一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样子，又忍不住笑了笑。
“有那么吓人么？”章延忍不住问。


☆、第64章 永别
陆静姝见章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也不知他是在笑什么，可冲他点了头,表明自己确实觉得很可怕。
怎么会不吓人？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竟然对她自称了“我”么？不但吓人，还很惊悚……因为这意味着，他不是在以皇帝的身份在和她说话，而是单纯的以他自己，无关任何身份，与她对话。
他说的那些话，也没有办法让她不觉得吓人。那个自私的、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度别人的、自以为是的章延，竟然真的消失得一干二净。此时此刻，在她旁边的人,已然不是她所知道的那个章延。
物是人非,时过境迁，真的有太多太多都变了。
陆静姝点头让章延默默无语半晌，然后就听到陆静姝不大客气的应了他的话，与他说，“谢谢陛下。”
在把话说出口之前他便知道陆静姝会应下，他也希望她应下，因此章延对于陆静姝这样的答复并不意外。
凉风依然在吹，吹得两个人的心都清明起来。章延想，从今之后，他们大约可以平和相处，一直持续到那一天的到来……
·
守灵过了七天之后，便出了头七了。连续跪着这么长的时间而大殓又已过，章延便吩咐守灵的妃嫔们都回去休息。
陆静姝命厨下准备好了吃食，与章延一起回了凤央宫。一如章延所想，在陆静姝相信他不会再逼迫于她的话后，转变了对他的态度。大约是因为她明白，自己脱不去皇后的身份。
今时今日，他们已是互相了解得透彻，关系便恰如朋友，既不会过分亲密，同样不疏离，也不会尴尬。他们开始能有一些共同的话题——比如孩子，不再是相对无言。
此时他们齐齐坐在饭厅内餐桌旁，桌上摆着厨下提前做好的吃食。小娃娃扑在陆静姝的怀里折腾着不肯离开，时而冲一旁的章延笑，分外可爱。
就在不久之前，陆静姝刚刚回到凤央宫时，小家伙就和有感应一样，本来玩得好好的却突然大哭起来，怎么都哄不好。
奶娘彻底没了法子，只好将小娃娃抱去见陆静姝。一被亲亲娘亲抱到怀里，小家伙一下子就不哭也不闹了，让众人不忍微笑。
章延看着陆静姝和她怀中的小家伙，虽没有露出笑意，但心里的悲戚确实被扫去了些。逝者已矣，最后还是得向前看，没有退路。
玩闹了一会，小家伙大约是累了，眯着眼睛打了个小哈欠后就靠在陆静姝的怀里睡过去了。陆静姝见他睡着了，便吩咐奶娘抱他下去，这才得了空闲用膳。
两个人这样安静的坐在一处平和的一起用膳，谁都已记不清是多久以前的事。
前世，他们之间充满嫌隙。这一世，前世的嫌隙愈演愈烈也发酵得更加糟糕，这样的和平相处亦可以说是风雨之后的难得宁静。
当一切都变得清晰明白，误会解开之后，即便再难回到最初，亦已将所有过往都彻底放下，回归纯粹。
·
十月初三的这一天，太后下葬。出殡的这一天，没有太阳，天是灰蒙蒙的，令众人本就沉重的心情更加难以舒缓。
章延、章逸亲自带着宗亲朝臣将周太后的灵柩送往城郊皇陵，与先帝合葬。途中下起了雨，却只更添了几分悲凉之意。
抵达皇陵时，雨依旧在下。
陆静姝领着妃嫔们在雨中看着石门渐渐落下，跪拜行礼与太后做最后的送别。雨水打在陆静姝脸上，掩去了泪水又一起跌坠在地上，溶入泥中。
她仍旧一身缟素，发髻上这一次连白菊都没有簪，被雨水冲刷的脸上是一片素净，唯有眼眶微红。雨虽然算不得大，可此时已将她身上的衣裳淋湿大半，她浑然无觉，只身体瑟瑟发抖。
“愿母后来生不再有病痛，平安喜乐，一生无忧。”陆静姝在心里默念祈祷完，终于起了身。
因身份的特殊，温尚宫得以来送周太后。她脸上除去憔悴，却没有悲伤之意，平静得如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然则陆静姝却知，她不过是下了决心随着周太后而去，因她已……染上了与周太后一样的病，药石无治。
“温姑姑真的不回宫吗？”虽知自己根本劝得动，陆静姝到底是问了，章延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一并走了过来。
温尚宫对着他们行了跪拜大礼，她跪伏在地上，姿势标准，埋着头，道，“这是奴婢最后一次与陛下和皇后娘娘行礼了。”
“奴婢别无所求，只愿陛下和皇后娘娘都过得好。一如太后娘娘所说，陛下和娘娘都好好的，无论去到哪儿，都会心安……”
陆静姝上前扶起温尚宫，也说，“温姑姑去了哪里，记得往宫里来个信，让陛下与我知道姑姑的去处。”
温尚宫点头说好，答应了陆静姝的话。
宫人本不可以这般擅自离宫，然，章延和陆静姝都不愿强留温尚宫，便不拦她，自然便也不会因此而问罪于她，因而等于是破了个例。
温尚宫随着大部队一起出了皇陵后，在分叉口，悄然走出队伍。她站在雨中，望着队伍远去，亦在心里默默祝福。
不知觉中，雨虽仍旧在下，但太阳从云层后面钻了出来。斜阳打在了温尚宫憔悴的侧脸，却映亮她嘴角的微笑……
·
太后已经下葬，宫里的琐事再处理好，陆静姝便决定要回寒山行宫去了。其实她也是明白章延同她提出来，便说明他心底有了这样的打算，看似征询她的意见，却知道她会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