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儿,你娘呢?”
玉儿抬头,大眼睛笑得弯弯的,小嘴咧开,回头喊道:“娘,娘。”
一个消瘦的娘子从屋后绕了过来,见到宋婆子,她忙丢了手中活计,快走几步上前问道:“大娘。你怎的来了?不是说那边歹人凶恶么,可是缺了人手?”
妇人脸上一道长疤,然她眼神温润,目露关切。正是一等一的心善人物。
宋婆子试了一把汗,心中有丝犹豫,终究道:“娇儿,却是张炳才那厮,引了贼人来了!”
此人正是李娇儿,苦难一生的娇儿!
这又是一个故事,请原谅娘子在此啰嗦,回过头去,讲一讲娇儿的故事。
自卞氏事发,后不见踪影。娇儿好歹松了一口气。安下心来在小院中养伤。
卞氏狠毒,她的身上三不五时,便要添新伤。她的身上尚且不论,脸上竟被那个毒妇用簪子划了恁长的伤口,从左脸眼角处越过下唇。直至右脸颊车处。翻起的皮肉叫郎中看了,都心惊胆战,不敢多看。虽后来勤心用药,刺目的疤痕却再也无法消失。
娇儿照了几次镜子,心中难受,却不至要死要活。她便是那般娇美而不自知的人物,生来低微。秉性却平和淡然。别人当她是尘埃中钻出来的一朵鲜花,她却脚步轻盈如原野中一株随风摇曳的野草!
只有张炳才,她的孽缘,能带给她伤害。
卞氏一去,张家上下齐舒一口气。于是各人转身,该做甚么。便做甚么。
张炳才愣愣的在房中坐了几日,不知如何行事。待他醒过神来时,他的那两个爹娘早已请了媒婆来家,给他兑亲。
张炳才闻听,气咻咻的冲到张大户与赵氏的屋子里。怒道:“对甚么亲,便是娇儿了,扶正了即可。若对不好,再来一个毒妇,干脆一刀割了我的喉咙痛快!”
张大户皱眉,道:“世上哪有恁多毒妇?若咱们不对亲,难保你伯父又塞甚么人过来,到时便是想推也难找借口。”
赵氏心疼儿子,忙起身扶了儿子坐下,又亲自端了茶,劝儿子息怒。
“儿啊,你爹说的是哩。咱还要赖着临安那几房照拂,若他们来说,总不好拂了面子。再者,娇儿是个好的,但门第太差,与咱家不配哩。她家穷的那般,那两个老的,可看着你养老送终呢。再者,娇儿的脸……”
张炳才脸色一僵,冷哼几声,不予理睬。
“再者,咱家真要讨个能管事的来方好。娘打听过了,这位娘子贤淑不过,姿色甚美。她家郎君三年前去了,未有生育。族中愿意她出来,人家可是带着百来抬的嫁妆哩!”
张炳才听到姿色甚美,想到自己残疾,便心中恨恨,起身撑了拐杖笃笃笃的去了。
娇儿正在屋中做些针线,听到屋外动静,晓得郎君过来,忙起身相迎。
两人在门口迎面撞见,张炳才顿了一顿,眼神闪烁,嘴里却怪道:“做甚么,恁般慢?”
娇儿轻笑,搭手扶了张炳才进屋坐下,又转身去斟茶。
虽数次被卞氏毒害,但娇儿身姿仍然娉婷。从一侧看去,乌发如云,险险绕成堕马髻,发上插一支丁香花的银簪,素淡清丽。乌发之下,露出一截白嫩的脖颈,若隐若现,滑入衣领。
张炳才看了一时,心中不由情动,待娇儿过来时,也不去接茶,只两手一把握了娇儿的腰,脸便埋进了那丰润的胸前。
娇儿羞涩,旁边婢女早已退出,将门带上了。
屋里两人纠缠,到底由娇儿搀扶着上了床,又免不得娇儿做些事体,侍候一只脚行动不便的张炳才,使他如了心愿。张炳才行止峰顶,蓦地见到娇儿绯红的脸上,那一道疤痕亦扭曲蜿蜒着,如卞氏细长的眼睛里射出的毒蝎一般的汁液。他心中大怒,一把扯过旁边枕头,蒙了娇儿嘴脸,也不管她呜呜咽咽,狠命弄了一回。
娇儿小心服侍着替张炳才擦拭了一番,正要问他是否留此用饭,他却垂了眼,拄拐笃笃笃的去了。
张府下人皆说娇儿有好日子过了,卞氏走了,郎君待他情深意重,每日用度,皆是参照着正经主子的使用来。连她家那两个老的,亦自账上拨了月例,不缺嚼用。不单如此,只要郎君瞧见好的吃食,布帛。钗饰,总是毫不吝啬,立即叫人给娇儿送过来。每日夜间,总是在娇儿屋里留宿。
可是熬过了寒冬。迎来了春天?
娇儿只笑,不语。
她的心中未尝没有遗憾,郎君躲闪的眼神自己瞧的清楚。夜间他虽依赖自己,但用力大时,蒙脸的帕子被他压得死紧,简直叫人透不过气来。
她知道自己脸上不好看,郎君心里也不舒服,如此也没甚么。
何况,这年入冬,她有喜了!
不单张炳才。便是那两个老的,亦欢天喜地,在张家祖宗面前拜了又拜。
厨房里,成日炖着给娇儿的补品;犯呕,马上郎中请来搭脉开药;啫酸。老街马婆子铺子里腌了半年的酸梅搬一坛子回来;惧冷,冬日里老两口子屋里一个炭火,娇儿的屋里便有两个!
到头来,娇儿不敢再有一声言语,唯恐惹得宅中不宁。
晚间,张炳才睡在一侧,总要搂着她。用自己的身子去暖娇儿。两只手伸进去,摸着她微微隆起的肚子,甜言蜜语,期盼展望,两人心中皆不能平静。
这实是张家最舒畅的一段日子,也是娇儿最舒畅的一段日子。——如果不算老两口与临县那寡妇拉锯战一般的议亲之事!
第二年夏天。娇儿痛了三天,生下了白白嫩嫩的女娃。
张炳才颤抖着抢了女娃抱在手中,如珍似宝。他嘴唇抖索,怀中热热乎乎的娃儿那么一小团,黑幽幽的眼睛懵懵懂懂的左右张望。粉嫩的脸蛋简直叫人不敢触碰。
粉红的小嘴砸吧一阵,便张嘴哇啦啦哭了起来。
张炳才心里软的什么似得,张皇着对床上的娇儿道:“怎么了,她这是怎么了?”
周围的婆子大笑,将女娃塞进娇儿怀里。
白生生的乳,红嫩嫩的嘴,一吸一吮,皆是软腻。
那般的日子,原也是甜如蜜的。
便是张炳才又成了亲,新妇也算贤惠,不曾为难娇儿母女。便是老两口嫌弃玉儿,也不曾少了娇儿母女甚么。怀胎十月那般隆重的待遇,原也不是娇儿能消受得了的。
这般日子,亦是可以过下去的。
但是烽烟起,战乱生。
张炳才于上月陪新妇去了临县。张家如惊弓之鸟,一夜之间收拾细软,入了临安。
娇儿笑着送众人离去,她逗了逗怀中的娃儿,转身回了内宅。
数月过去,不见张炳才来接,娇儿渐渐的黯淡了眉眼。宅中下人没了拘束,逃的逃,归家的归家。娇儿索性将身边婢女放回家,自己收拾包裹回了娘家。
然而日子渐渐窘迫,便是手里有钱,也难买粮食。娇儿爹久病难治,到底抛了他们祖孙三代,撒手西去。伤心痛哭之后,街坊四邻帮着收拾了,聚财捎了口信过来,叫人带着这一家可怜的三人来到了回头沟。
……
石墙之上,战事激烈,双亡各有伤亡。这边沟里众人没有匪徒那般凶狠,略占下风。有人嚎叫,有人哭泣,有人呐喊,有人怒骂。
“贼禽兽,不得好死啊,老天怎么不收了你去啊!”
“我的儿啊,你叫我孤零零一人,怎么活啊!”
“阿爹,菜刀可以杀人不?”
……
在一旁混乱中,娇儿慌慌张张地穿过人群,心里千万个想法,却又恍恍惚惚,什么都不确切。旁边有人撞了她一下,她脚下一软,差些跌倒。
“李娇儿,你来做甚么?莫非你还想跟着你那贼汉子走么?”
那汉子恶声恶气,手臂上用布裹了,仍然渗出一片血迹来。
娇儿白了脸,轻声的喊了一声“李二哥”,接过他手里的石头,挣扎着上去了。
墙上乱成一片,娇儿抱着石头不知所措。有人夺了她手中石头,狠狠的往墙下砸去。娇儿手中一空,眼睛跟着那人往墙下一看,那边的空地,远远的撑着拐杖站在后头的,不正是张炳才!
娇儿嘴一张,却发不出声音来。她身体僵直,心中冰凉一片。
一支利箭射来,她眼看着那贼子拉弓,撒手,众人纷纷躲避,但是她,却无法动弹。——也许。是根本不想动弹!
身边有人将一把推开,粗嗓子暴喝:“做甚么,想死么?还不去搬石头!”
仍是李二哥,他驼着身子近了墙前。伴随着箭矢的,那群贼子又是爬梯又是撞门,声响很大。他手里握着弯刀,躲在垛子后面,偷偷打量下头动静。
果然木梯搭了上来,这一截石墙到底不比正儿八经的城墙,不够高,那贼人身手矫捷,避过石头,几下便纵了上来。
李二哥挥舞着弯刀。与那贼人对砍。下头又是吆喝又是放箭,这边石头却短,好不尴尬。
那贼子好生厉害,一手吊在墙上,两脚抵在梯上。只用一手,将一把大刀舞得呼呼生风。他的刀长,李二哥的刀短,吃了兵器的亏,避让一回,竟叫那贼人攀着垛子,腰一弓。便要窜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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