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后就差了一天,赛罕并不及多惊讶,吉达咬死说那女人并非托瓦的妃子,为的不过是怕沾惹了他,说是夺了将军的女人。可奇怪的却是记录中那妃妾有名有姓,是喀勒本族中人……
事有蹊跷又直接关系到吉达,遂赛罕吩咐只能暗访不可明查,以免打草惊蛇。
“主人,奴下在族谱中找到了这个女人,父母邻里都未有半点遮掩。家中姐妹二人,姐姐是托瓦大妃身边的仆女。我找到她悄悄盘问,说是当日确是她妹妹侍寝的第一晚,谁知一场大乱,再不曾见过,只当是因着大汗一道被杀了。”
握着腰刀的手不由紧紧攥住,赛罕双目之中的静渐渐阴冷……若是此言非虚,当夜那中原女子并不在托瓦帐中,吉达是在哪里“英雄仗义”、“怜香惜玉”?又如何身分两处活捉了托瓦,而此刻那真正的妃妾又在何处?
“主人,”阿木尔稍观颜色,依然言犹未尽。
“讲。”
“那仆女说她曾受大妃的指派去看护过一个中原女子。”
“哦?”
“奴下问她是何时的事,她说那女子是两个月前到的喀勒,来的时候只她一人。”
“什么??”赛罕一惊,“两个月前?只她一人?不曾有旁的有孕之人?”
“回主人,那仆女说这女子来的时候就疯疯癫癫,身患有病。托瓦与大妃还为此生了口角,从此那女子便归了大妃,单另住了帐子看护起来。她每日给那女子送吃食和药,不曾再见得有旁人。”
赛罕牙关一咬,深吸一口气。这女子究竟是何人?为何托瓦抢来了却归了大妃?还有那孩子呢?是从何处而来?是何时来?吉达又是如何找到他们的?
“主人,是否要盘查左副将的先锋队?”
赛罕轻轻摇摇头,那都是吉达精挑细选、惯用之人,出生入死,早就是血脉相连、过命的兄弟。此番胆敢如此行事,必然是早早部署。想自己营中最贴手边之人起了异心、暗度陈仓,赛罕不觉寒彻心肺,杀意顿生……
“你先去吧。”
“是。”
“慢,”
“主人?”
“可曾见着五将军?”
“早些时与军师一道安排车马,而后就往后营去了。”
听主人再无声响,只有火光中黑暗暗的背影,阿木尔悄悄退了出去。
……
日头偏西,云层遮拦只远远斜着一个圆盘的光圈,模模糊糊的。离开繁忙的起解处,人声渐少,靠近林子的雪地越走越清凉。
那钦这趟差拖出不少时日,虽说那支隐秘的探马赤军仍未寻到确切踪迹,可这么快便查到确有其事已是不小的收获。老六给三哥的秘信已然揣在怀中,正是他该启程复差之时。这要走,心里总归有些放不下……
脚印踩出的小路硬扎扎地滑,歪歪扭扭冲着林子去。除去巡卫这地方少有人来,想起那夜在嘶喊中快马飞奔不过转眼的功夫,此刻一步步走来还真是不近。这几日他惯于在晚饭前走这一趟,心里的后怕与庆幸也总在此时最甚。好在他来得及时,好在及时。老六虽说是为了试探吉达,可那钦知道他绝不会轻易喊停,为了一句实情,老六根本不惜搭上她的性命!早一刻,晚一刻,时候卡得这般合适,岂非天意?
风顶着吹过来,虽不急,却是卷来那和了干草腥骚的味道和时不时的一两声嚎叫。那钦不由皱了皱眉,这老六,亏他想得出来!让他给雅予寻个妥帖的人照看,怎的就想到了诺海儿?虽则一不是男人,二不是喀勒族人,可这丫头行事做派哪里像个人?明明就是一只小野狼,保不齐哪日心不顺便会咬她一口。更让她日日守着这险些丧命的地方,夜夜听着狼嚎,比当初扔进狼群又强到了哪里去?
唉,怎奈这不是自己的地界,兄弟归兄弟,虽说不至尊卑有序、应着大将军的头衔压制他,却是如今自己也未寻得甚好由头,能留下她已是勉为其难,再多求实在怕那小子起了疑心。更况一时半刻他就要走,回去后要说明白的地方太多,真不如先放在老六这儿妥当些。
那钦一路琢磨着不觉已是来在林子边这圈狼的所在,未至那顶脏兮兮的小帐篷就见诺海儿从帐后绕了出来,怀中揣得鼓鼓囊囊的。一眼看见他,似是怔了一下,不待他开口,竟是扭头径自走了。那钦摇摇头,这小东西,眼里除了她六将军谁都不见,何时学会点人规矩??
那钦只管抬步不紧不慢,却不知帐中人已是候得心急如焚。趴在帘缝边悄悄张望,今日的日头似挪得分外慢,寒冷中雅予已是站得双腿僵直。见那人冲着帐篷而来,赶紧转回身重坐在草垛上,扯过棉被将自己盖好。抬手想理理垂落鬓边的发,怎奈手抖得厉害只哆哆嗦嗦藏在了袖中。听那脚步声停在帘外,略斜着靠了,轻轻搭了眼帘,心中默念前日来人的叮嘱:切莫慌,切莫慌,五将军心善,五将军心善……
打起帐帘,那钦一步跨进来又转身将帘子掖严实,再回头见她已是坐直了身。
“将军,”
“今儿可好些?”那钦微笑着走到近前。
“好多了。多谢将军记挂。”
这帐子未铺毡毯,撑起时甚而连石头都不曾清理干净,地上是冰雪随意化冻后坑坑洼娃的痕迹。那钦撩袍子席地而坐,满目尽是零乱的杂草。于那狼群里滚大的诺海儿这所在倒是应了窝的名头,还生出几分暖意,只是于她么,单薄薄的草垫,单薄薄的人,胡乱卧着活像是草窠里瑟瑟的小鹌鹑,心一冷似被什么东西咯了一下。
打眼看草垫旁搁着水罐、碗勺,都收拾得干干净净,那钦这才适宜些,“饭菜都还吃得?”
“甚好,多谢将军。”接着他的话,只怕应得急又怕应得慢,袖子下的手已攥成了死疙瘩,心通通直跳,轻轻咽了一口,又道,“那粥,吃着甚好。”
那钦笑笑,“那叫阿木斯,奶和黄油煮的,还真是像中原的粥,只是口味略浓。这猛地每日酒肉想那中原男人怕是都受不得,况你还病着。这时节除了奶//子,这是能寻得着最软的东西了。”
“有劳将军费心。”这一句本该是真心实意,只是如今什么礼数、什么廉耻都已耗干净,心似火焚,深底处只有一而再、再而三绝望之后、恨不食肉寝皮的嘶喊!却这面上不得不柔、不得不静,追着他的目光,生怕误了一丝不耐,他便起身离去,将自己唯剩的出路就此断送……
厚厚的蒙袍裹不服贴,宽宽地浮着,撑出个虚架子越显那身子瘦弱。小脸白得发青,唇上也不见血色,那双眼睛便大得仿佛夏日融了冰雪将漫的湖,漾漾着要将他没了进去。
她看他看得这么不知回避,那眸底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将他攫住,直教那钦心里没了把握,仔细辨,依然不是曾经相识的熟悉。这一次缓过来,她柔和了许多,狼口夺命不曾再提,人也不再挣,听话乖顺。想让他相信两年前那稚嫩中掩不住的主见与傲气都被这一场难啃噬干净,他却依然有些吃不真切……
“将军……”
“哦,如今营里不安稳,我跟老六说了,待这两日清静了,给你再好生安置个地方。”
“不不,不必,这边住着甚好。”
她这一急,语声乱,睫毛绒绒颤颤,脸庞都似泛了些红晕。这怕的小模样倒是比才刚多了几分生气。
不必问那钦也知道这惧怕的源头是哪个,想说他又不会吃了你,可转念想这可说的是自家老六,吃不吃的还真说不准。又有心说暂且忍耐,待我回来接你。更觉不妥,中原女子,一时绕不开错会了意思倒吓着她。
“你先将就几日。旁的我走之前自会都安排好,无需担心。”
“多谢将军。”
话音落,帐中静了下来。这几乎已是他二人每日的惯常,敌我两营、身份悬殊,寥廖几句问候便尽了所有,多一句都无从说起。
帐外日头越淡,帐中也更清冷。双手握着膝头,那钦抿了抿唇,呼吸可闻的静,让他深吸一口气却不敢爽快吐出,只悄悄屏着,享受两人独处的尴尬。明日一去,快也要几个月才能再见,今日不妨……略拖一刻。
见他不语,雅予直等得心焦。押解的车马已是走了一日,眼看着一切平息,他再不得久留。虽是那日来人嘱她万不可自己开口问,宁愿日后再访、再寻也不可惹得他生疑坏了大事。可此刻心如油煎,话已冲到了口边,又,又如何耐得住?
“将军……”
“嗯,”
“那孩子,那孩子可好?”
“哦,瞧我这记性。”那钦歉意地笑笑,“我和老**计,你暂时留在他营中养病,再带个娃娃多是不便。此次还是先随着走。”
意料之中,自从那野兽一般的男人从她怀中将孩子夺了去,雅予就再无指望能要得回来。日思夜念,幸而有人指点另一条出路,否则她该是又要慌了神。
“孩子平安就好。”她轻声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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