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我此时回去,岂不是火上浇油?”肃王一族幸存的血脉,被俘敌营又生还而归是何等激昂士气,哪里还有丝毫和谈的可能?
“是,所以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难得她自己看到了这一点,赛罕原本准备说服的诸多道理也不必再费口舌,“我把你送到中原边城安置好,你带着景同暂时隐姓埋名。几个月后视战事情形,再往官府去。”
“……行,只是……”多少次夜里梦里盼着回家,可当一切随着战火而来,这么快,这么突兀,措手不及之中雅予如何能心安?“那为何,为何不把我交给你三哥?”
“什么?”
“我和景同就是你兄弟力保边疆、未生异心最好的佐证。乌恩卜脱亲自将我们送回中原,此举还不足以与庞将军重开和谈么?”
“不行。”他几乎是想都未想就应的斩钉截铁。
“这是为何?”
“如今于中原来说,整个草原都是敌人。先不说我是否能避过绍布的耳目把你送到三哥身旁,即便一切顺利,又如何向庞德佑解释为何耽搁了这许久才把你供出来?岂非更加印证了我等早起异心?”
闻言,雅予一时哑口。他的话一点不错,若说之前救下她是为了保护与中原的盟约,如今不敢用她更是怕于此刻的破裂雪上加霜。可越是如此,雅予越是可惜这曾经的盟友,思前想后,方道,“你虑的极是,只如今紧要关头,哪里还顾得那许多?庞将军再是与你兄弟生隙,也万万不敢于我和景同的性命儿戏。若是能因此缓下战局、争得时日,岂非不得已的唯有之策?”
“你是说拿你做官方人质?”
“事已至此,有何不可?”
她分明只有十六岁,将将长成,含苞欲绽……
眼前这脸庞,日看也夜看,细嫩白净,滑如凝脂,一双眼睛水波清澈,坚定中悄悄藏着强忍下的恐惧,对他,对这周遭所有的突如其来、所有的陌生。曾经只觉她模样清凉可人,聊解心中燥渴,今日才知她美,美得直给她自己招祸。赛罕笑了,抬起手轻轻捏捏她的腮,“人质,两军阵前的人质,如何受得。”
这沉哑的语声揉进些许说不出的和软,笑容中竟是将那深藏眸底的颜色都曝了出来。雅予怔怔地听着、看着,总当除了景同,亲近与信任都在千里之外。此刻这一瞬间朝夕相伴的熟悉,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当初他救她、囚她、甚而奴役她,为的都是边疆,为的都是他兄弟大计,眼中、心里似根本没有人情可言。可这一回,这么重要的人质在两军对垒之时他要悄悄送回去,还要抹去痕迹仿佛她从未来过,难道真的只是为战事考虑……
“回去后,不论何时、何地,都不能让人知道是我把你送回去的。”
“……这又是为何?”
“绍布与我兄弟是瓦剌内部之争,此番与中原之战不知何时方能平息,一旦走漏了风声,通敌之名,我兄弟如何在汗庭中立足?不能让他有借口与我起纷争。至少,暂时不能。”话到此,赛罕略顿了顿,嘴角边的笑有些凝,“你受委屈了,只是,若能不明言鞑靼与喀勒之罪,我替草原牧民谢你了。”
心不知为何像是被什么紧紧地攥住,疼不是,恨不是,就是,就是不能喘气……
“别愣着了,赶紧收拾。我这就去安排车马。”
他转身要走,雅予轻轻拦了他的手臂,“你信我么?”
“嗯?”赛罕不解。
“……也许,我知道如何与庞将军周旋,重拾他的信任。”
她低了头,赛罕心中的惊较之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生怕自己的反应惊吓到她,只平和了语气道,“说说看。”
雅予深深吸了口气,一字一句道,“庞将军起势之时,是我爹爹力保。老爹爹曾说过,此人不羡官爵,不好钱财,性韧,刚柔相济。文韬武略,心宽,大容天下,却又淡薄纲常;做事不择手段,不局情理,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一旦辅上正途,可做我大周擎天之材。”
赛罕皱了皱眉,如此说来无懈可击?
“可是,他也有他的软处。父母早丧,兄妹相依为命,至亲之人就是他最大的软处。此人极善自知,也善于人观察。蛇打七寸,他最善握的也是旁人的软处。遂,事到如今,若要重拾他的信任,把自己的软处握给他恐是唯一可行的法子。”
“你是说要我兄弟主动授人以柄?”
“不。你错会我的意,不是短处,是软处。短处只能是于你们威胁,结下的是短暂的盟约长久的仇;软处,便是与他歃血为盟,才是真正的盟友。”
浓眉紧拧,赛罕一时陷入沉思,与庞德佑谈判从来都是利益当先,中原得着什么,他兄弟又得着什么,一桩桩交易至今,却抵不过一个疑心猜测,多年的盟约一朝毁弃。如今她这番话听着倒是极在理,若当真行得通,非但缓解战事,还可牢固他们之间的关系,于他兄弟的长远打算实在是求之不得,只是,究竟该从何处着手?
“我兄弟六人的软处?这……”
“不必多想旁的,软处何在,庞将军该是早有洞悉。”
雅予一句话打消他刚刚冒出的杂念头,赛罕咬咬牙,“这一招太险,软处给他,若一日他自食其言,我等又当如何?”
“你手里有我。”
清亮的眸中,原先的胆怯恐惧竟是一丝都不见,赛罕看着,不觉握紧了拳……
……
帅案旁,他奋笔疾书,她轻轻研磨,一封信要遏住边疆熊熊的战火……
作者有话要说:
第25章 狼口喂食(下)
……六哥,天气已经暖和了,你怎的还不来接我?三哥说要送我往大哥处去住些日子,将将说,将将就要走。不知急的什么,许是急着回来娶媳妇儿呢,什么当紧!三嫂今儿哭了,定是受不得他了。横竖我是管不了了,这一冬,挨着金帐这么近好是难过。等我到大哥营里住过几日,就让五哥送我去喀勒找你。要走了,写不了了,你等着我啊。
……
一仰头,整袋的酒灌下,直冲冲倒入喉中,口舌都没了遮拦。骤然炸开的炽烈烫灼着心肺,在他眼中烧起一片迷离的浑浊。空空的腹中如热油翻滚,身体里那团永远燃不尽的火沾了烈酒越发熊熊腾起。眼前的篝火、人声恍恍着虚大,在那热晕深处慢慢清晰出蜃影,突然蹿上来的血盆之口撕扯在胸前,一爪深深刺入,热,疼,如大漠边缘裂开千年的土地……
……
已是入春的天气,雪融带来了湿气,吸在口鼻中和润润的清新。只是入夜,伴随而来一场又一场温吞吞的大风,草原上的春风原也是这般张狂,呼啸来去,绿了地,暖了人,如此不吝。
夜已深,帅案的灯烛都换过一回。雅予跪坐在矮几旁,安静地等着。一尘不染的案上齐齐整整是今日送进来的信件和各营每日的叙报;笔都洗干净,依着他惯用的次序摆放;砚中一层薄墨,墨洗中盛满了清水。内帐里,床铺已然安置,床头有他平日惯看的书,榻下手边是那归整好存了私信的匣子。
风劲,却不再有寒冬的狠厉,只扑扑地打着帐。一刻一刻等着,许久,都不见人。挺直的腰背有些僵硬,略略放松,目光盯着几上的小烛,雅予有些出神。
从未想到有一日自己会参与在朝堂政事中,却因着老爹爹对庞将军的深悉,于此次周旋的结果她是料定了的,只是,未曾料及那兄弟六人的软处竟是小妹丹彤……
听说小丫头是阿爸的遗腹子,出生后不满周岁娘亲也染疾早早而去,她自小便是在哥哥们的传养中长大。这些年,狼虎兄弟哪一个没有为她醒过夜、喂过奶,又有哪一个不曾将她背在肩头、暖在胸前,亲爱倍至?六人起势,征战草原,万事最当先的就是将小丫头安置妥当。她早已不再是父母老蚌得珠的小妹妹,而是他兄弟情深最最挣不断的维系。
只事到如今,因着这不得已的情势,哥哥们再不知该如何解释,说是疼她遂今日这人质才必须是她?小丫头如何听得懂……
却这“托养”二字正中庞德佑下怀,欣然允诺。就这么亲自把小妹哄了去,乌恩卜脱转身而去。待到归来,于各兄弟的信只两个字:“事毕”。像是把她弃在了旁人家的门口,乌恩卜脱连“勿念”都不敢用,空荡荡的纸张上挤不尽的心痛……
边疆虽未因此完全平息,可毕竟乌恩卜脱又与庞将军同战,这便是一切的基石。只是,自“事毕”那一日起,这狼将军便再未言语。营地里的天都似为他阴沉下来,不得透气。雅予小心翼翼侍奉在身边,想宽慰一句,又觉得此刻什么话都轻,外人口中说出来痛痒不及,反倒更添烦恼。就这般随他沉默,各闷各的心事,偶尔悄悄看他一眼,为那面上冷清清不显的愁有些不安。
小烛将残,扑扑着跳花,出神的目光漾在热晕中,雅予恍惚着似也看到了他曾提及的蜃景。记得他说十二岁那年他曾与阿爸被困大漠,而他刚好年长小丹彤十三岁,这么说他阿爸就是那一年殁的,难道是死在大漠之中?那,那岂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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