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气味,是她这么些年的安心所在,而此时此刻,却觉得陌生而森然。
皇帝对她的无礼的突如其来并不十分诧异,笑意如温煦的六月晨曦:“怎么这么急匆匆跑来了?满头都是汗!”他看着跟进来意图阻止的李玉,挥手道:“去取一块温毛巾来替舒妃擦一擦,别拿凉的,一热一凉,容易风寒。”
这般脉脉温情,是意欢数十年来珍惜且安享惯了的,可是此时听得入耳,却似薄薄的利刃刮着耳膜,生生地疼。
李玉安静退了出去,连皇帝身边的宫女亦看出她神情的异样,手中羽扇不知不觉缓下来,生怕有丝毫惊动。
意欢觉得躯体都有些僵硬了,勉强福了一福道:“皇上,臣妾有话对您说。”
第二十七章 烈火
皇帝挥了挥手,示意身边的人出去,恰逢李玉端了温毛巾上来,皇帝亲自去了,欲替她拭了汗水。意欢不自觉地避开他的手,皇帝有些微的尴尬,还是伸手替她擦了,温声道:“大热天的,怎么反而是一头冷汗?”
李玉看着情形不对,赶紧退下了。意欢的手有些发颤,欲语,先红了眼眶:“皇上,你这样对臣妾好,是真心的么?”
皇帝眼中有薄薄的雾气,让人看不清底色:“怎么好好儿问起这样的话来?”
他的语气温暖如常,听不出一丝异样,连意欢都疑惑了,难道她所知的,并不真么?于是索性问出:“皇上,这些年来,您给臣妾喝的坐胎药到低是什么?”
皇帝取过桌上一把折扇,缓缓摇着道:“坐胎药当然是让你有孕的药,否则你怎么会和朕有孩子呢?”
意欢心底一软,旋即道:“可是臣妾私下托人去问了,那些药并不是坐胎药,而是让人侍寝后不能有孕的药。”她睁大了疑惑的眼,颤颤道:“皇上,否则臣妾怎么会断断续续停了药之后反而有孕,之前每次服用却一直未能有孕呢?”
皇帝有片刻的失神,方淡淡道:“外头江湖游医的话不足取信,宫中都是太医,难道太医的医术还不及他们么?”
不过是一瞬间的无语凝滞,已经落入意欢眼中。她拼命摇头,泪水已经忍不住潸潸落下:“皇上,臣妾也想知道。宫外的也是名医,为何他们的喉舌不同与太医院的喉舌?其实,自从怀上十阿哥之后,臣妾也一直心存疑惑,为何之前屡屡坐胎药不见效,却是停药之后便有了孩子?而十阿哥为何会肾虚体弱,臣妾有孕的时候也是肾虚体弱?安知不是这坐胎药久服伤身的缘故么?”
仿若一卷冰浪陡然澎湃击下,震惊与激冷之余,皇帝无言以对。半响,他的叹息如扫过落叶的秋风:“舒妃,有些事何必追根究底,寻思太多,只是陡然增加自己的痛苦罢了。”
意欢脚下一个踉跄,似是震惊到了极处,亦不可置信到了极处。“追根究底?原来皇上也怕臣妾追根究底!”她的泪水无声地滚落,夹杂着深深酸楚与难言的恨意,“那么再容许臣妾追根究底一次。皇上多年来对臣妾虚情假意,屡屡不许臣妾有孕,难道是因为臣妾的出身叶赫那拉氏的缘故么?”
皇帝收了折扇,重重落在案几上,神色间多了几分凛冽:“舒妃,你是受了谁的指使在朕的身边,你当朕真的不知么?就算太后当日举荐了你侍奉朕左右,朕可以当你是懵然无知,但为了和敬与柔淑谁下嫁蒙古之事你劝朕的那些话,你和你身后的人,心思便是昭然若揭了。”
意欢眼中的沉痛如随波浮漾的碎冰,未曾刺伤别人,先伤了自己。“皇上认定了臣妾是叶赫那拉氏的女儿,是爱新觉罗氏仇雠,所以会受旁人摆布,谋害皇上?所以防备臣妾忌讳臣妾到如此地步?”
皇帝沉声道:“叶赫那拉氏也罢了,朕不是不知道,你是太后挑给朕的人,一直安在朕身边,是什么居心?”
太阳的光影疏疏地从窗棂里漏进来。皇帝原本便俽长的背影被拉得老长老长,斜斜映在漫地金砖之上。她的心骤然疼痛起来,那种痛更胜于孩子死在她怀中的那一刻。仿佛所有积累的伤口都彻底裂开了,被狠狠洒满了新盐。
意欢紧紧抱住自己的手臂,像是支撑不住似的,凄然厉声道:“臣妾虽然是太后挑选了送与皇上的,又得太后悉心点拨皇上的喜好厌恶。能得以陪伴皇上身侧,臣妾真心感激太后。但即便如此,也不代表臣妾会受太后所指。臣妾对皇上的心是真的!这些年来,难道皇上都不知么?”
皇帝的眼底闪过一丝疑忌,唇边的笑意如一柄刮骨利剑,让人森冷不已。他轻诮笑道:“太后在深宫多年,怎么会调教出一个对朕有真心的女子陪侍在朕身边,这样如何为她做事为她说话?不只是你,庆嫔7也好玫嫔也好,即便是富察氏送来的晋嫔,也不过如此罢了。”
意欢的泪凝在腮边,她狠狠抹去,浑不在意花了妆容,一抹唇脂凝在颔下,仿佛一道凄艳的血痕。她恨声道:“好厉害的皇上,好算计的太后!你们母子彼此较量,扯了我进去做什么?我清清白白一个女儿家,原以为受了太后引荐之恩,可以陪在自己心爱的男子身边,所以有时亦肯为太后进言几句。但我一心一意只在皇上你身边,却白白做了你们母子争执的棋子,毁我一生,连我的孩子亦不能保全!”她死死盯着皇帝,似乎要从他心底探寻出什么,“那么皇上,既然你如此疑忌太后,大可将我们这样的人弃之如敝屣,何必虚与委蛇,非得做出一副恩爱不已的样子,让人恶心!”
“恶心?”皇帝勃然变色,索性坦然道,“你们不也乐在其中安享朕的恩宠么?太后喜欢朕宠爱你们,朕就宠爱给她看!也叫她老人家放心!”他冷冷道,“人生如戏,左右大家不过是逢场作戏的戏子而已。”
意欢静默片刻,终于戚然冷笑,那笑声仿佛霜雪覆于冰湖之上,彻骨生冷:“原来这些年,都是错的!只我还蒙在鼓里,以为一心待皇上,皇上待我也总有几分真心。原来错了啊,都是错了啊!”
她在雪白而模糊的泪光里,望着那座十二扇镂雕古檀黒木卷草缠枝屏风,上头用大团簇拥的牡丹环绕口吐明珠的瑞兽,屏身乃上等墨玉精心雕琢镂空,枝蔓花朵,一花一叶,无不栩栩如生,屏风两端各有一联,是乌沉沉的墨色混了金粉,一书“和合长久”,一书“芳辰如意”。那是多好的祝词,仿佛这人间无不顺心遂意,花好月圆人长久,却原来不过是芳心绮梦,都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冰冷空虚而已。
皇帝的目光,如寒潭,如深渊,有深不见底的澈寒:“舒妃,你是错了。你的错便是不该去探寻所谓的真相。很多的美好便在与不知,你又何必要来问朕?既然你问朕,又不欲朕骗你,便是你自寻烦恼了。”
意欢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皇帝的声音像是在极远处,渺渺飘飘地又近了,浮浮沉沉入了耳。意欢浑身簌簌发抖,仿佛小时贪那雪花洁白,执意久久握在手中。雪融化了,便再抓一把,结果直冷到心尖里。她强撑着福了一福,惨然笑道:“皇上说得是,是臣妾的错,臣妾有罪,是臣妾不该,在那年皇上祭陵归来时,摇摇一见倾心。是臣妾……都是臣妾的错。”
她木然转身,脚步虚浮地离开。李玉候在门边,有些担心地望着皇帝,试探着道:“皇上……”
皇帝并不以为意:“罢了,这是舒妃自己想听的话,不必理会。只看着她,不许去旁人那里胡言乱语。”
意欢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春雨舒和的。仿佛魂魄还留在芳碧丛,躯体却无知无觉地游弋回来了。她遣开随侍的宫女,将自己闭锁殿阁内,一张一张翻出多年来抄录的皇帝的御诗。
在皇帝身边多年,便是一直承恩殊遇。意欢并不是善于邀宠的女子,虽然自知美貌,或许皇帝喜爱的也只是她的貌美。可这么多年的日夜相随,他容忍自己的率性直言,容忍着自己的冷傲不群,总以为是有些真心的,为着这些真心,她亦深深爱慕着他,爱慕他的俊朗,他的才华,他的风姿,那万人之上的男子,对自己的深深眷顾,她能回报的,只是在他身后,将他多年所作的诗文——工整抄录,视若珍宝。
却原来啊,不过是活在谎言与欺骗之中,累了自己,也累了孩子。
她痴痴地笑着,在明朗白昼里点起蜡烛,将那叠细心整理了多年,连稍有一笔不整都要全盘重新抄录的诗文一张一张点到烛火上烧了起来。她点燃一张,便扔一张,亦不管是扔到了纱帐上还是桌帷上。
泪水汹涌地滑落,滴在烧起来的纸张上,滋起更盛的火焰。她全不理会火苗灼烧上了宛若春葱芊芊的手指,只望着满殿飞舞的火蝶黑焰,满面晶莹的泪珠,哀婉吟道:“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情知此后无来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犁花月又西。”她痴痴怔怔地笑着,“而今才道当时错……都是错!都是错的啊!”
她一遍一遍地吟唱,仿佛吟唱着自己醉梦迷离的人生,一别当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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