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面上细细一层泪痕水珠瞬间凝成寒霜蒙蒙,绽出冷雪般的笑意:“是啊!我这个做额娘的,到了地下,终于可以有脸见我的孩子了。他刚走的那些年,我可真是怕啊。怕他在地下孤单单的。都没个兄弟可以和他就伴儿。你猜猜,这个时候,我的孩子是会和孝贤皇后的二阿哥永琏在一起呢,还是更喜欢和他年纪相近的七阿哥永琮?”
如懿见她这般冷毒而笃定的笑容,蓦地想起一事,心中狠狠一搐:“永琮?”她情不自禁地迫近玫嫔,“永琮好好儿地得了痘疫,跟你扯不开干系的,是不是?”
像是挨了重重一记鞭子,玫嫔霍地抬起头:“自然了!孝贤皇后害死了我的孩子,我拿她儿子的一条命来赔,一命抵一命,公平得很!”
如懿极力压着心口澎湃的潮涌,不动声色地问:“七阿哥是怎么死的?”
极度的欣慰和满足洋溢在玫嫔的面容上,恰如她吉服上所绣的瑞枝花,不真实的繁复花枝,色泽明如玉,开得恣意而绚丽,是真实的欢喜。她拨弄着胸前垂下的细米珠流苏,缓缓道:“皇后娘娘,不是只有你见过茉心,我也见了,她求不到你,便来求了我。”
如懿一怔:“茉心求过你?”她的眉头因为疑惑而微微蹙起,“你不过是小小嫔位,不易接近孝贤皇后的长春宫,也未必有能力做这些事,茉心怎会来求你?”
玫嫔语气一滞,也不答,只顾着自己道:“我为什么会生出那样的孩子,我的孩子是怎么死的,我都蒙在鼓里呢。那时候,你被指着害了我和怡嫔的孩子,其实我的心里终没有信了十分!但是只有你进了冷宫,皇上才会看见我的可怜。看见我和我的孩子的苦,看见我们母子俩不是妖孽!所以我打了你,我指着你朝皇上哭诉!没办法,我坐南府里出来,好容易走到了那一日,我得救我自己!不能再掉回南府里过那种孤苦下贱的日子!”她含了几分歉然,“皇后娘娘,对不住!”
如懿也未放在心上,缓和道:“本宫知道,那个时候,人人都认定是本宫害了你们,你怒气冲心也好,自保也好,做也做了,但是本宫出了冷宫之后,你并未为难过本宫。”
玫嫔颔首道:“是了。老天有眼,我日思夜想,终于知道了仇人是谁,该怎么报仇!我一点儿犹豫都没有,立即让人将春娘送去浣洗的贴身衣物偷偷拿去给茉心穿了几日再送回来。茉心穿着那些衣裳的时候,身上的痘都发成脓包了。她还怕不足,特特儿刺破了脓包涂了上去。我再让人用夹子夹了取回来混进春娘的衣物里,真好啊!春娘毫无察觉地穿着,每天都抱着永琮喂奶,神不知鬼不觉地,春娘染了痘疫,永琮也染上了。”她轻嘘一声,晃着水葱似的指甲,森森地笑得前仰后合,“可怜的孩子啊,就这样断送在她狠心的额娘手里了。”她痛快地笑着,眼里闪过恶毒而愉悦的光,“孝贤皇后活着的时候害得你和愉妃那么惨,你们怕是也恨毒了她,茉心求你们,你们居然不答应,白白把这么好的时机给了我。”
如懿张着自己素白的手掌:“因为本宫的手沾过不该沾的血,因为本宫发觉,有些事,看似是孝贤皇后所为,其实未必是她所为,许多蹊跷处,本宫自己也不明白。”
玫嫔狠狠白了如懿一眼:“不是她,还会有谁要这么防着我们的孩子?一命抵一命,我心里痛快极了!”
阁中静谧异常,四目相股,彼此都明白对方眸中刻着的是怎样的繁情复绪。
如懿如在梦呓之中:“如今,心里痛快了么?”
玫嫔抚着心口,紧紧攥着垂落的雪珠碎玉流苏珞子,畅然道:“很痛快!但是更痛!我的孩子,就这么白白被人算计了,死得那样惨!甚至,富察氏都比我幸运多了,至少她是看着她的儿子死的,而我,连我的孩子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玫嫔狂热的痛楚无声无息地勾起如懿昔年的隐痛,那个曾经害过自己的人,那个或许还隐隐躲在烟云深处伸出利爪的人,还有那个被自己与海兰,绿筠静静掩去的幼小的生命。她的手,比起玫嫔,又何尝干净过。有时候,人静处,瞧着自己保养得宜的雪白细嫩的手,半透明的粉红的指甲,会骤然心惊,恍惚看见了指甲缝里残留的暗红发乌的血迹和零碎的皮肉,那股血腥气,无论如何都是洗不去的了。她不得不涂上艳色的蔻丹,套着尖锐而优雅的护甲,以宝石和金器冷淡的光艳,以护甲冰冷的坚硬,来树起自己看似的坚不可催,呼吸的悠缓间,她沉声道:“惢姬,都已经过去了,至少你的丧子之痛,那人已经感同身受,甚至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去,她的惨烈不下于你!”
玫嫔原本清秀而憔悴的脸因为强烈的恨意而狰狞扭曲:“还好我见到了茉心,否则我这个没用的额娘就什么都做不了,至死也被蒙在鼓里!”
如懿静了静心神,轻声问:“本宫听说,茉心痘疫发作,是跪在地上朝着咸福宫的方向死的。”
玫嫔微微颔首:“我吩咐人把她送去烧了,也算了她一片忠心!她紧紧攥着手,直到指节都泛白了,“那些日子,听着长春宫的哭声,我真是高兴啊!我从没听过比那更好听的声音,一报还一报,这是皇后的报应啊!”她的嘴角衔着怨毒的快意,一字一字仿佛锋利的刀片,沙沙划过皮肤,划进血肉,泛出暗红的沫子,“我原以为,这辈子连我的孩子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了,可那一刻,害死她儿子的那一刻,我真高兴!我苦命的孩子,额娘终于替你报仇了,额娘这辈子都没这么高兴过。”她眼中的泪水越来越多,汹涌而出,如决堤的河水,肆意流淌,“可是,我的孩子,额娘却连你是什么样子都没见过,来日到了地下,咱们母子怎么相见呢?额娘多怕,多怕见不到你,认不出你。”
心底有潮湿而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像是孩子软软的手柔柔拂动,牵起最深处的酸楚,如懿柔声道:“母子血浓于水,他会认得你的。”
玫嫔的眼神近乎疯狂,充斥着浓浓的慈爱与悲决,呜咽着道:“也许吧,孩子,别人嫌弃你,额娘不会,额娘疼你,额娘爱你。”她向虚空里伸出颤抖的枯瘦的手,仿佛抱着她失去已久的孩子,露出甜蜜而温柔的笑容,“我的好孩子,不管别人怎么看你,你都是额娘最爱的好孩子。”
如懿看着她,好像生吞了一个青涩的梅子一般,酸得舌尖都发苦了,在这华丽的宫殿里,她们固然貌美如花,争奇斗艳,固然心狠手辣,如地狱的阿修罗,可心底,总有那么一丝难以言说的温柔,抑或坚持,抑或疯狂,如懿不自禁地弯下腰枝,伸手扶住她:“惢姬,你又何必如此?”
玫嫔仿佛在酣梦中醒来,怔怔落下两滴清泪,落在香色锦衣之上,洇出一朵朵枯萎而焦黄的花朵。“是啊!我何必如此,只是不能不如此罢了。”她抬起脸,死死地盯着如懿,“你想想知道为什么?你敢知道?”
如懿静静相望:“从本宫踏进这里开始,不管你说了什么,她们都会以为你什么都对本宫说了。”
玫嫔的眼睛睁得极大,青灰色的面孔因为过于激动而洇出病态的潮红,衬着盛妆胭脂柔丽如霞光的红晕,一双占漆黑眸烧着余烬的火光,灼灼逼人。她颓然一笑:“你说得不错。所以不管我说什么,都只是为了还皇后娘娘今日为我和我孩子所做的一切。”
心头闷闷一震,仿佛有微凉的露水沁进骨缝,让如懿隐隐感知即将到来的迷雾深深后的森寒,她的点头有些艰涩:“有什么便说吧。”
玫嫔仰着脸,神色坚毅而清冷,嘴角的笑意却是冷冽的妩媚与不屑:“皇后娘娘,你猜,我为什么要害庆嫔?是谁指使的我?”
屏息凝神片刻,如懿凝视着她略带嘲讽的面容,淡淡道:“固然不是太后,但旁人也指使不了你。你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怕。”她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意欢,骤然惊道,“难道是……”
玫嫔哧哧地笑着,那声音是透明而坚韧的丝线,扯着尖细的尾音,绷着如懿因极度震惊而混乱的脑仁,雪白的牙齿切切咬在玫嫔暗紫的唇上:“你猜到了,但你不敢说是不是?你不敢说,便是猜准了哈!”她止了笑,厉声道,“太后固然老谋深算,但皇上也不是一个真正足以托付的枕边人,一个男人,能把在深宫里浸淫多年的女人都给算计了,让太后吃了亏都说不出来,只能怨自己选错了人在皇上身边,这样的手段,你说厉害不厉害?皇上的心思一告诉我,我便吸人五体投地,心悦诚服,我便知道太后赢不了皇上。罢了,左右我的身子也坏透了,不过就是这几年的命,从我的防卫镄后,从我报了仇之后,我已经没有活着的心劲儿了,一个黑锅背下来,能换来家里人几辈子的荣华富贵,便也值得了。”她逼视着如懿,“皇后娘娘,我的话,您都明白了么?”
如懿的背抵在墙上,仿佛不如此,便不能的的抵御玫嫔这些言语所带来的刮骨的冷寒一般:“是皇上借你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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