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荑觉得,这是皇帝做的最有人情味的一件事了,当然,只此一件。
史官还要在旁摸着眼泪记下一笔:帝甚宽厚!
晋王下葬当日,也是小凉的忌日,穆荑没法前去骊山祭奠小凉,当夜上了两柱香,她不知要怎么告诉小凉今日的情况,但也许小凉已经和阿鱼哥团聚了吧,又何须她告知?
穆荑沉默地坐在庭院中对月幽思,回忆起今生起起伏伏。她不知她是否哭过,也许流过眼泪,也许没有哭过,在她心里,阿鱼哥只是睡着了,真的只是睡着了啊!
翌日穆荑病倒了,昏昏沉沉躺了五日,最终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沈择青坐在床边,趴在她的被褥上。她一动他便醒过来,面容憔悴,双眼绯红布满血丝,他握着她的手亲昵地贴附自己的脸面:“你总算是醒了,再不醒我都担心你和孩子皆保不住。”
“阿木,对不起。”她道歉,声音沙哑文弱,出乎她的意料。
阿木摸了摸她的眼泪,亲吻她的手背道:“别再哭了,你还有我,还有我啊,静女!”
她一怔,直到感觉双眸湿热肿胀,她才知道自己哭过了。原来,她只在自己无意识的时候哭泣,她以为她足够坚强,却不想在她只是伪装强韧的瓷瓶,风一吹就倒了,摔得粉碎,她比她想象中的脆弱得多。
晋王的死在她心里烙了很深的一道殇,比之父亲和小凉的死更令她难过。他以他的死成全了她,他以他的死放了她和阿木的自由,他更以他的死实现了之前对她的承诺。八年前他辜负了她,八年后,他终是偿还了这一债。
她早该想到昌州城的那一个傍晚他已经一心求死,这一世皇权对他并不重要,手足之情对他也不是最最重要的,他最重要的是想得到她,然而她已经离她而去。
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感情对他而言才是天地。不论母妃的死、穆叔叔的死、小凉的死还是皇帝的背叛都在他心里留下深深的烙印,而坚守十几年的感情毫无结果更令他耿耿于怀,他寻不到自己的价值,因此终于洒脱求死。
昌州城那一吻便是他向她下定了决心,可惜她浑然不觉。景阳宫内最后一面,他便是向她最后告别,她亦没有多想。也许他想最后一刻也见到她,可最终还是没法忍受哭哭啼啼的离别场景,因此以吃柿子之后把她支开了,最终安静地死去。他终于以他认为完整地姿势偿还了对她的亏欠,也终于潇洒地和她告别。
他解脱了,可她却永远记住了他死前的最后一刻!
沈择青握住她的手道:“我辞官了。等你身子好些我们便离开京城。”
“我们……去哪里?”穆荑眼中有泪,可她却没有悲伤的情绪,她知道她难过,可没法做出哭哭啼啼之状,她麻木了,做不出大喜大悲的反应,这是不是另一种意义的死亡?
沈择青心痛地扶起她,让她倚靠到自己胸膛,双手圈着她,拉着她的手抚摸她已经隆起的肚子,低声道:“回水家村,去你最想去的地方。静女,我会让你过得更好,我会让你全然忘记他!”
“阿木,我心里只有你。”
“静女,我心里一直只有你!”他的大掌抚摸过她的腹部,“还有我们未出世的孩子,以后我心里只有你们两啊!”
穆荑叹息。
沈择青辞官了,他上交了所有兵权,包括东吴王室的兵权,皇帝已没有任何理由留下他。
辞别当日,明远侯送行,明远侯捋髭须笑道:“你们走吧,京里有我,一切安稳。”
沈择青拱手:“钱蓝两姓世代至交,虽然中途曾有恩怨,可也恩债相互抵消,家父不曾计较,我亦不计,这段时日感激侯爷相救相助,您仍是沈某的长辈,请受沈某一拜。”
明远侯刚要伸手,沈择青已经深鞠躬大拜,明远侯便也作罢了,看着他大拜之后,他叹息:“走吧,走吧,若无事,京里不回来也罢!但……老夫却还是私心地希望你们回来呢,若将来能回来看看也好……”明远侯似乎话中有话,微微叹息。
沈择青道:“时日成熟,或者将来有机会定会回来,然而内子喜欢游山玩水,过惯闲云野鹤的生活,沈某也是尊重内子之意。”
穆荑道:“侯爷不打算离开京城?”
“京里……老夫还有一件事要办,也是完成王爷未竟之业。”顿了一下,明远侯又补充道,“应该是先帝未竟之业。老夫年过知天命之龄,此生还不知有多少时日了,当年答应先帝的事竟然未达成,如今无论如何也要 办妥了才有颜面见先帝!”
穆荑想问,又不好多问。
明远侯摆手道:“走吧,走吧!还是不要再回来了,恐怕也没什么好留恋的!”明远侯心态复杂,话也矛盾,最后深深一叹。
穆荑和沈择青再三拜别,最终上了马车走了。
晨光中,他们的马车渐行渐远,留下常常的轨迹,单车只马,两个人,没有任何累赘。
穆荑回望京城,见高大的城门渐行渐远,也越来越矮,吞入漫天的黄土荒草中,明远侯站在城门外的黄土路远远地望着,身影被拉得老长,他捋髭须临风而笑,衣袂飘扬,即将羽化登仙一般。
他的身后“哒哒哒”传来几声马蹄,枣红汗血宝马,坐上白衣女子英姿飒爽,裙带发丝长长地飞舞,不正是蓝小姐是谁?她骑马奔至明远侯身边便也停止了脚步,远远地望着,两人一马,并身后明远侯的坐骑,渐渐缩小成一个点,与城门消失在白云透亮,湛蓝深邃的苍穹中。
京城,她来过,又走了,有得有失,有遗憾有感动,也许在她人生的岁月里这八年只是小小的一个点,也许再过十年二十年,她又有多少深刻的记忆?
可她毕竟来过了……阿鱼哥也来过了,小凉也来过了,父亲也来过了,后来,他们都睡在了京里,也睡在了她的心里。
穆荑放下帘幔回过头,注视着前面驱车的沈择青,以后她只看沈择青,她的夫,她的未出世的孩子的父亲,以后她眼里只有他!
三年后。
一场春雨萧萧打落春芽,京城街巷里的槐花刚刚吐出新蕊,小皇子萧文宇忽然病重不治,卒于宫中。萧家子嗣多薄弱,这已经是今上的第五个孩子病身早夭,再加这几年后妃一直无所出,至此,皇帝无子嗣。
帝悲痛,辍朝三日,戒斋五日以示哀悼。
又两年,皇帝领百官于龙首山狩猎,不幸坠崖而亡。此次是真正坠崖而亡,因为禁军已在山崖底下搜出了皇帝的尸体。
帝逝,百姓哭,朝野大乱。因为景宣帝无子嗣,顾丞相欲推景宣帝之四弟楚王继位,然而天下舆论起,有说景宣帝之位来路不正统,乃是薄太后篡改遗照而来。当年文昭皇帝给二三皇子取名萧昀、萧揽,乃是有意传位晋王。如今景宣帝已薨,又无子嗣,本该传位晋王之子——如今的晋王。
顾丞相力压舆论,然而明远侯以己之兵权拥护年幼的晋王继位,是为史称的颖桓帝,改年号绥和。八年后,顾丞相造反,被杀,从此朝堂上再无薄顾党派之争。
新帝年少有为,革除弊制,推新政,用寒庶,朝堂上白衣卿相与矜贵清流分庭抗礼,政清人和,天下大治,有中兴之势。
新帝在明远侯力挺之下,排除众议,替其父晋王和当年护送晋王有功的穆耘将军平反,追功德修陵墓,至此,十几年的恩恩怨怨落土为定。
…… ……
绥和八年,水家村。
田野里牛声哞哞,放牛的娃儿们拿着狗尾巴草相互挥舞嬉戏,笑声时不时传来,响彻山野。一条小溪盘旋田埂蜿蜒而下,岸上青青草,水中鱼儿游,几名妇人正蹲在溪边就着几块大石头拍打衣服。
“钱家大嫂,昨日你给我娃儿的点心怪好吃的咧,面料里加了什么这么香,让他吃过之后一整夜都在流口水,这不,今早催我给他做,可哪里做出你的味道。”
穆荑把衣服翻滚过后,抬手擦了擦汗道:“哦,昨日外子打鱼回来,攒了些鱼蛋,我见扔了怪可惜,便炒香了揉碎,掺进面粉中做点心,我那两个小儿尝过之后觉得不错,四处兜给小伙伴们吃呢,你那小儿大概那时候吃上的。”
“难怪,你手可真是巧,不仅菜烧得好,做点心也自有一绝,往后我可要跟你学了!不然我那小儿可天天跑你家里去,都不舍得回来!”
穆荑笑笑,揉着衣服到:“我这些手艺还不都在水家村里学的!当年还不是七大姑八大婶地教,教完了我到外地以融合,再回来,你们反而说奇特了。”
“我听说你原先是外乡人,小时候搬来水家村,后来又走了,后来又回来了。我嫁来这儿晚,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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