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微微定住,到底无法说出口。她是怕的,是真的。曾经无法生育的年岁里,她真是恨,恨得牙齿都咬碎了,硌着满口的碎棱坚角,一口口往下吞。她是恨的,所以在冷宫绝望的岁月里,明明知道那些棉絮和芦花会害死孱弱的永琏,她还是告诉了海兰,由着海兰和绿筠用共同的仇恨,将那个小小孩子送上死路。
可是那时没有想过,有一日,她会活着出了冷宫,可以呼吸着冷宫之外不曾腐败的空气,她会一步步走到后位之上,会有自己的孩子。
那种隐藏着的罪悔,是日日夜夜的折磨。
海兰不害怕,因为她是海兰,无所畏惧的强大的海兰。她害怕,她愧疚,她忏悔,因为她有那么多的牵挂,因为她不曾想过,许多年后,她也会饱尝丧子之痛。
这样的静寂,还是绿筠率先打破。她捻着手腕上十八子蜜蜡珊瑚珠手串,面色微白:“去母留子,也是可行之道。”
如懿瞬间睁眸,意识到皇帝是不会这般做的,不为别的,只为皇帝亦是失母之人。她深深呼吸,压制住功亏一篑的颓败感,轻缓道:“找个妥当的接生嬷嬷,照顾令妃生产。”她欠身:“皇上,那么臣妾,亲自去接愉妃出慎刑司。”
皇帝颔首,微觉歉然:“愉妃无端受此冤屈,是该皇后亲自迎接,才可平息流言。”
嬿婉被王蟾扶着扶着上了软轿,浑身被巨大而陌生的疼痛绞缠着,忍不住哭出声来。春蝉两手发颤,抓着嬿婉的手道:“小主放心,即刻就到永寿宫了。太医和接生嬷嬷很快就会到!”
嬿婉扭着脖子看着身后渐行渐远的翊坤宫,泣道:“皇上,皇上......”
春蝉难过而不安:“小主,皇上是不会来的。您安心,安心生下一个皇子,事情便会有转机的。”她说罢,又急急催促抬轿的太监:“快些!快些!没看小主受不住了么!”
太监奔走时衣袍带起的风显得杂乱而灼热,而另一种绝望的哭泣声,唤醒了嬿婉疼痛的神经。她慌慌张张直起身子,寻觅着那哭声的来源,戚戚唤道:“额娘!额娘!”
甬道的转角处,嬿婉骤然看到魏夫人被拖曳的身体,她再也忍耐不住,放声痛哭。春蝉见机,忙上前几步,拉住为首的进忠,切切道:“进忠公公,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您让小主和夫人再说两句话吧。就当送夫人最后一程。”
进忠为难地搓着手,看见软轿上的嬿婉又是疼又是哭,跺了跺脚,退到一旁道:“好吧!可得快点儿,否则连我的脑袋也得丢了。”
春蝉忙忙答应,示意小太监们轻稳放下软轿。嬿婉忍痛扑向魏夫人的身体,哭道:“额娘,额娘,对不住!女儿保全不了你!”
过于沉重的绝望让魏夫人保有了难得的平静,她目光凌厉;"我不只为了你,更为了佐禄!”
嬿婉热切的悲哀倏然一凉:“原来到了这个时候,额娘最放心不下的还是佐禄!”
魏夫人狠狠盯住她:“你为了自己连额娘都可以要挟!哼哼!我和你阿玛早知道,女儿是靠不住的!”她迫视着嬿婉,“佐禄,他是魏家唯一的男丁,唯一的血脉。你给额娘发誓,无论如何,都会保全他,护着他,就像护着你肚子里的这块肉,护着魏氏满门未来的希望!”
一语催落了嬿婉无尽的热泪,她咬着唇,极力道:“额娘,女儿听您的话,您不会白死!”她伤心欲绝,忍不住低低呼痛。
魏夫人强打起精神,喘着粗气道:“嬿婉!是你蠢!是额娘蠢!咱们一直费尽心机,想要铲除一个个障碍,殊不知却舍大取小,走了无数弯路!”
嬿婉咬得唇色发紫,急切道:“额娘,您说什么?”
魏夫人照着自己的面孔狠狠抽了一个耳光,抽得嘴角淌血。她嘶哑着声音道:“嬿婉,额娘算是看清楚了!除去谁都没有用,绞尽脑汁,用尽手腕,还不如专心对付一个!”
嬿婉惊呼:“皇后!”
魏夫人切齿道:“是!除去她的孩子算什么,她照旧是皇后!还不如一了百了,将她扳倒。算命的仙师说了,你是有运无命,那贱人是有命无运!就凭着这句话,你一定要夺了她的皇后之位,让她生不如死!”她还欲再说,进忠忍不住催促:“小主,拖不得了!您也得留着奴才的脑袋好给您效力啊!”
魏夫人灰心到底,泫然含悲,被进忠拖着,一壁低呼:“嬿婉,额娘能帮你的,只有到这里了。你自己......你自己......好好护着佐禄,别负了额娘用命换的......”
带着暑气的风潮湿而黏腻,将她悲切的尾音拖得无比凄厉。嬿婉想要追上去,却被身体的剧痛扯住,险险跌倒。春蝉与澜碧慌得相对哭泣,拼命扶住了嬿婉,茫然四顾,忽然叫起来:“小主,齐太医来了!小主,齐太医来了!”
海兰扶着宫女缓缓走出,有些跌跌撞撞,不大稳当。她精神倒还好,瘦了一圈,也憔悴了不少,好像一夜之间便苍老了五六岁,但眉目间那种濯濯如碧水春柳的淡然却未曾淡去,还是那样谦和,却透着一股什么也不在意的气韵。
她的脚步有些滞缓,慢慢地,一步又一步,好似许久不下床的人终于踏到了坚实的地面,脚步却是那样绵软。叶心与春熙一边一个扶着她,也甚是吃力。
如懿领着永琪候在慎刑司门外,见了她出来,忙伸手稳稳扶住她的手肘。永琪早已泪流满面,跪下叩首道:“额娘!额娘!”
海兰深深地看他一眼,伸手拉他起来:“还好,尚不算过于毛躁。”
如懿握着她薄如寸纸的手腕,不觉深皱了眉心:“瘦了好些,都能摸着骨头了。”
海兰见了如懿,想要展颜笑,却先是落下泪来:“姐姐。”她见如懿一脸担忧,忙道,“这些日子你也不好过吧?”
如懿爽然一笑,眸中闪过一点流星般微蓝幽光:“撒网收鱼,总比浑浑噩噩任人鱼肉好得多。”
海兰半靠在如懿身上,低声道:“我听叶心学舌,似乎是为了巫蛊之事?”
如懿不以为然,面上笑涡一闪:“药引子而已,否则怎见药力?”
“真有其事?”
“去搜魏府的人是李玉带去的,做些手脚也不算委屈了他们。若无巫蛊事,哪里勾得清皇上心底余毒,既然他总以为是本宫妨害自己的十三阿哥,相信天象祸福之说,那么巫蛊毒害,他也更会相信。”
海兰颔首,含了安定之意:“是。我们已经忍得太久。只是折损了姐姐的一个阿哥,才换了他额娘的一条命,实在太不上算!”
“不管什么命,都是人命!本宫所要的,不过是一命抵一命。如今她失宠于皇上,她兄弟佐禄也没了依靠,如同丧家之犬却还成日惹是生非,也够叫她伤神的了。”
海兰不肯放心:“姐姐真觉得令妃会安分守已?”她侧耳倾听,“是谁在叫喊?是令妃要生了,是不是?”
“管她生什么。她已是无依无靠,唯残命而已。若是赶尽杀绝,反而叫皇上疑心。”如懿无端生了几分疲累,“本宫与皇上之间,彼此疑心至此,若不再留三分余地恐怕伤人一千,自损八百,反而不好!”
海兰嗤嗤一笑,眼中尽是不屑:“姐姐还是在意皇上?”
如懿的忧郁凝于眉心:“不是在意皇上,是在意‘夫妻’二字。本宫与皇上少年相伴,悠悠数十载,难不成要为了旁人走到分崩离析之地么?”
海兰浑不在意,拍去衣上尘灰:“此事之后,皇上可曾好生安慰姐姐么?”
“事过境迁,安慰有何用?本宫与皇上都已过了半生,即便年华渐去,又连遭创痛,容色朽顿不如年轻的嫔妃了。但偶尔见见,闲话儿女,便也全得过情面了。”
海兰一笑,大大方方道:“姐姐这话,说的倒是我了。’
“所以皇上喜欢谁,由着他去便是。本宫只瞧着你,别再吃这样的暗亏就好。”她怜爱地看着海兰,伸出手为她细细理顺凌乱鬓发,柔缓道:“在慎刑司受苦了,本宫让容珮炖了你最喜欢的山药莲子炖水鸭,此时估计烂烂的了,正好入口。”
海兰轻笑,神色亦活泛许多:“有姐姐的嘱咐,虽然所住牢笼窄小,不便伸开手足,但心里安宁,倒也不算受苦。”她看着永琪,一双明眸似要看得他成了个水晶人:“听说你到底沉不住气,去求了皇额娘救我,是么?”
小小的少年面上尽是赭色,忸怩不堪。
海兰凝视着他,笑影渐渐收敛:“你这般做,便是不信你皇额娘会真心救助于我,才做出这般丑态,是么?”
如懿按住她的手,微微摇头:“到底是小孩子,咱们什么都瞒着他,他是你亲生子,难道无动于衷?也幸好他急得日日来叩首,旁人才信本宫真厌恨了你,才能被咱们找到蛛丝马迹。”
海兰盯着羞愧的永琪,见他越发低下头去,摇首不已:“你皇额娘疼你,才为你说话。今日额娘告诉你明白,你的错,一是轻信人言,二是疑心嫡母,三则救助亦无方向。你知道额娘是因十三阿哥缘故而进慎刑司,皇后为十三阿哥生母,若无额娘与你皇额娘情分,你求之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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