嬿婉笑语相和,见皇帝事事遂愿,提着的一颗心才稍稍放下,又夹了一筷子松花饼,自己吹去细末,才递到皇帝跟前的碟中。那是一个黄底盘龙碟,上写段红“万寿如意”四字,皇帝的目光落在“如意”二字上,眼神便有些飘忽,情不自禁道:“如懿……”
嬿婉心口猛地一颤,徒然想起昨夜皇帝辗转半晌,到了三更才朦胧睡去,隐约也有这么一句唤来。夜雨敲窗,她亦困倦,还当是自己听错了,却原来真是唤了那个人的名字。
嬿婉心头暗恨,双手蜷在阔大的滚榴花边云罗袖子底下,恨恨地攥紧,攥得指节都冒着酸意,方才忍住了满心的酸涩痛意,维持着满脸殷切而柔婉的笑容,柔声道:“前几日内务府新制了几柄玉如意,皇上还没赏人吧?臣妾这几夜总睡不大安慰,起来便有些头晕。还请皇上怜惜,赏赐臣妾一柄如意安枕吧。”
皇帝听她这般说,果然见嬿婉脂粉不施,脸色青青的,像一片薄薄的钧窑瓷色,越发可怜见儿的了。他有些怜惜地卧一握她的手腕:“身上不好还只顾着伺候朕?等下朕走了,你再好好歇歇,朕嘱咐齐鲁来替你瞧瞧。再者,若得空儿也少喝别人往来,仔细伤了精神应付。左右这几日你额娘便要入宫来陪你生产,你安心就是。”
嬿婉再四谢过,却见守在殿外的一排小太监里,似是少了个人,便问道:“一向伺候皇上写字的小权儿上哪里去了?这两日竟没见过他。”
皇帝的脸色瞬即一冷,若无其事道:“他伺候朕不当心,把许多不该他看见不该他留心的东西传了出去。这样毛手毛脚,不配在朕身边伺候。”
嬿婉暗暗心惊,脸上却是一丝不露,只道:“也是。在皇上身边伺候,怎能没点儿眼色,倒叫主子还迁就着他!”
皇帝慢慢喝下了一碗红枣银耳,和声道:“你怀着身孕,别想这些。这几日你额娘快进宫了吧?朕叫人备了些金玉首饰,给你额娘妆点吧。”
嬿婉喜不自胜地谢过,眼看着天色不早,方才送了皇帝离去。那明黄的身影在细雨蒙蒙中越来越远,终于成了细微一点,融进了雨丝中再不见踪影。嬿婉倚靠在镂刻繁丽的酸枝红木门边,看着一格一格填金洒朱的“玉堂富贵”花样,玉兰和海棠簇拥着盛开的富丽牡丹,是永生永世开不败的花叶长春。
那么好的意头,看得久了,她心里不自禁地生出了一点儿软弱和惧怕,那样的富贵不败到底的死物,她拼尽了力气抓住了一时,却抓不住一世。
这样的念头才转了一转,嬿婉冷不住打了个寒噤。春婵忙取了云锦累珠披风披在她肩上,道:“小主,仔细雨丝扑着了您受凉。”
嬿婉死死地捏着披风领结上垂下的一粒粒珍珠水晶流苏,那是上好的南珠,因着皇帝的宠爱,亦可轻易取来点缀。那珠子光润,却质地精密,硌得她手心一阵生疼。那疼是再清醒不过的呼唤,她费了那么大的心思才使得如懿和皇帝疏远,如何再能轻纵了过去。
就好比富贵云烟,虽然容易烟消云散,但能握住一时,便也是多一时就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皇帝早已远去,桌上残冷的膳食也一并收拾了干净。小宫女半跪在阁子里的红木脚榻上,细细铺好软茸茸的锦毯,防着她足下生滑。澜翠端了一碗安胎汤药上来,挥手示意宫人们退下,低声道:“安胎药好了,小主快喝吧。”
那乌沉沉的汤汁,冒着热腾腾的氤氲,泛着苦辛的气味,熏得她眼睛发酸。她银牙暗咬,拿水杏色娟子掩了口鼻,厌道:“一股子药味儿,闻着就叫本宫想起从前那些坐胎药的气味,胃里就犯恶心。”
澜翠笑色生生,道:“从前咱们吃了旁人的暗亏,自然恶心难受,却也只能打落牙和血吞。可如今这安胎药,却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保佑着小主安安稳稳生下龙子,扬眉吐气呢。”
嬿婉被她勾得掌不住一笑,啐道:“胡说些什么?龙子还是丫头,谁知道呢?”
澜翠笑道:“小主福泽深厚,上天必然赐下皇子。哪怕是个公主,先开花后结果,也一定会带来个小阿哥的。”
嬿婉骄傲地抚着肚腹,莞尔道:“你说得是。来日方长,只要会生,还怕没有皇子么。”她微一蹙眉,那笑容便冻在唇角,“只是过两日额娘进宫,怕又要絮叨,要本宫这一胎定得是个皇子。”她说着变更烦心,支着腮不肯言语。
澜翠思忖着道:“小主与其担心这个,不如多留心皇上。方才早膳时,奴婢可瞧着皇上似乎又有些惦记着皇后娘娘了。”
嬿婉轻哼一声,拨弄着凤仙花染过的指甲,滟生生地映着她绯红饱满的脸颊:“有那首诗在,皇上纵然不以为意,但皇后心里会过得去么?是个女人都过不去呢。只可惜了小权儿,才用了他一回,便这么没了。”
澜翠替她吹了吹安胎药的热气,道:“皇上不是好欺瞒的人,有小权儿顶上去也不坏。奴婢会按着先前的约定,替他料理好家人的。”
嬿婉微微颔首,接过安胎药喝下:“那便好。你替本宫多留心着便是。”她想了想,又嘱咐道:“额娘喜欢奢华阔气,她住的偏殿,你仔细打理着吧。”
这一日苍苔露冷,如懿皮了一年半新不旧的棠色春装,隐隐的花纹绣得疏落有致,看不出绣的是什么花,只有风拂过时微见花纹起伏的微澜。她静静坐在窗下,连续数日的阴霾天气已经过去,渐而转蓝的晴空如一方澄净的琉璃,叫人心上略略宽舒,好过疾风骤雨,凄凄折花。
水晶珠帘微动,进来的人却是惢心。她的腿脚不好,走路便格外慢,见了如懿,眼中一热,插烛似的跪了下来,哽咽道:“奴婢恭请皇后娘娘万安,娘娘万福金安。”
如懿一怔,不觉意外而欣喜,忙扶住了她的手道:“惢心,你怎么来了?”
惢心如何肯起来,禁不住泪流满面道:“奴婢自从知道娘娘和十三阿哥的事,日夜焦心不安,偏偏不能进宫来向娘娘请安,只得嘱咐了奴婢的丈夫必得好好伺候娘娘。今日是好容易才通融了内务府进来的。”
如懿忙拉了她起来,容珮见了惢心,亦是十分欢喜,忙张罗着端了茶点进来,又叫三宝搬了小杌子请惢心坐下。惢心反反复复只盯着如懿看个不够,抽泣着道:“奴婢早就有心进宫来看望娘娘,一则生了孩子后身子一直七病八痛的,不敢带了晦气进宫;二则江与彬反复告知奴婢,娘娘身在是非里,只怕奴婢来再添乱。如今时气好些,奴婢也赶紧进宫来给娘娘请安。”
如懿拉着她的手道:“自你嫁人出宫,再要进来也不如从前方便。”她打量着惢心道,“你轻易不进宫来,这趟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惢心神色一滞,看了看旁处,掩饰着喝了口茶道:“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惦记着娘娘,总得来看一看才好。”
如懿与惢心相处多年,彼此心性相知,如何不知道她的意思,便指了指四周道:“如今我这里最冷清不过,容珮也不是外人,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惢心听得如懿这般,眼看着四下里冷清,便不假思索道:“凌大人得娘娘嘱托,不敢怠慢,竭尽全力彻查了田氏之事,才发觉原来在娘娘怀着十三阿哥时,田氏的独子田俊曾经下狱,罪名便是宵禁后醉酒闹事,被打了四十大板,扔进了牢里。”
如懿疑道:“宵禁后除婚丧疾病,皆不得出行。田俊醉酒闹事,打过也罢了,怎么还关进了牢里?”
惢心道:“若是平日也罢了,凭着田氏在宫里的资历,费点儿银子也能把人捞出来。偏那一日是皇上的万寿节,可不是犯了忌讳。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了。”
容珮听着,一时忍不住插嘴道:“既然难救,难不成眼下还在牢里?”
惢心摇头道:“凌大人也是多番打听了才知道,原来田俊被关了几个月,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被放了出来。”
容珮握紧双拳,焦灼道:“这么蹊跷?”
惢心点头道:“凌大人就是怕中间有什么关节,便找机会与田俊混熟了。两人喝了几次酒后田俊便发牢骚,说自己和他老娘倒霉,便是得罪了人才落到今日这个地步。凌大人故意灌醉了他再问,才知道当日田俊闹事,是和几个狐朋狗友在一块儿人家故意灌醉他。其中灌他最厉害的一个,便有远房亲眷在宫里为妃为嫔。他与他老娘,便是斗不过那个女人,才中了暗算。”
如懿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紧紧揪住提了起来,冲口问道:“为妃为嫔?是谁?”
惢心的脸上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苦涩,屏息片刻,重重吐出:“田俊所言,是愉妃!”她顿一顿,咽了口口水,又道:“别说皇后娘娘不信,奴婢也不信。但凌大人细细问过那日与田俊喝酒的人的姓名,其中为首的扎齐,果然是珂里叶特氏的族人,愉妃小主的远房侄子。”
海兰?!
有那么一刻,如懿的脑中全然是一片空白,仿佛下着茫茫的大雪,雪珠夹着冰雹密密匝匝地砸了下来,每一下都那么结实,打得她生生地疼,疼得一阵阵发麻。是谁她都不会震惊,不会有这般刺心之痛!为什么,偏偏是海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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