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一颗心猛地一颤,连声音都变了:“付么指印?”
这么冷的天气,三宝的额头居然目着汗,蒸出白腾腾的热气。 他急切道:
“江太医知道不妥,细细查验了.才发觉那五个指印是包在十三阿哥嘴边的。这样的指印是有人用力过猛留下的痕迹,十三阿哥刚过世的时候是瞧不出来的,只有过了几天才会显现出来。”
如懿的心怦怦地跳着,剧烈地颤抖,仿佛要从嗓子眼中冒了出来:“你的意思是有人曾经捂住过十三阿哥的嘴?”她只觉得是谁的手紧紧捏住了自己的喉咙,那股可怕的念头几乎要吞没了她所有的理智,“若按接生嬷嬷所言,十三阿哥哥真是一出生就死了,何必要捂住他的嘴?难道,难道本宫的十三阿哥出生时明明是活着的?”
三宝急急道:“江太医也是这样以为。江太医疑心十三阿哥明明是平安出生,却在头刚离开娘娘母体之时就被人捂住嘴不许出声,又拿脐带活活绕死的。
因为若十三阿哥一出生便没了气息,那指印根本不会在死后数日显现出来,必得是活着的时候按下去的,才会如此,所以江太医立刻回禀了皇上!”
浑身的气血拼命地涌上头来,像是无数的巨浪澎湃撞击着她残碎如秋叶般的一颗心,抛至浪尖,又狠狠撞在礁石之上。如懿几乎能听见自己的骨血撞在坚硬的磐石之上迸裂碎成齑粉的声音。暗红的血丝如蛛网布上她的眼,浓郁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她听见自己的牙齿咯咯撞击的声音: “接生嬷嬷们一个都不许放过,尤其是替本富接生的田嬷嬷!查!替本宫枉死的孩子查个水落石出!”
慎刑司的精奇嬷嬷们向来刑比狱官,做事十分精干利落。皇帝闻讯后更是惊怒交加,立刻下旨严查。精奇嬷嬷们得了皇帝的旨意,即刻将已经出宫的接生嬷嬷一一寻回宫中,关入慎刑司细细查问。精奇嬷嬷们见事关皇后与帝裔,如何敢不经心,慎刑司七十二道刑罚流水般用了上去,尤其是对田嬷嬷,刑讯更是严厉,又有皇帝身边的太监进忠亲自督阵审问,不过一日一夜便有了消息。
如懿生产之后本就元气大伤,更满心牵挂着幼子夭折之事,只觉得度日如年,煎熬异常。补身的汤药一碗碗地喝下去,那酸涩而苦辛的气味像是永远地留在了喉舌之中,无论如何也不能洗去。连她自己亦觉得总是恍恍惚惚如在梦中,闭眼时反复还肚腹隆起怀着孩子,唯有在这样的梦中,那种丧子的切肤之痛,才会稍稍消减。二梦醒之时,她挣扎着摸到自己已然平坦的肚腹,而孩子却在即将降临时便已魂归九霄,便是心痛不已。
那明明是日日在她腹中踢着她的鲜活的孩子啊,更应该是睁开眼看得见这个人世的孩子,却连一声啼哭也不能发出,就这样凄惨地去了!
这样日日夜夜地伤神,让如懿迅速地憔悴下去。而皇帝,便实在这样的凄楚里见到了她伤心欲绝的面孔。
这是如懿生产后皇帝第一次踏入翊坤宫。两下的默然里,彼此都有些生疏.唯有侍女们有条不紊地端上茶水与酥点,将往日做惯的。一切又熟稔地再做一遍。
这样的彼此相对,依稀是熟悉的。皇帝的面色并不好看,隐隐透着暗青色的灰败,仿佛外头飞絮扯棉般落着雪的天空。
仇恨与哀痛绞在如懿心口.仿佛比着谁的气力大似的,拼命撕扯绞缠着。如懿的脸色尚且平静无澜,嘴唇却不由得哆嗦,吃力地从榻上撵起身子来,切切地望着皇帝:“皇上此来,可是永璟的死已经分明了?”
皇帝手放在八重莲五铜炭盆上暖了又暖,口中冷冷道:“替你接生的嬷嬷田氏已经招了,而且招得一千二净,一字不落。”
如懿的瞳孔倏然一跳,仿佛双眼被针刺了似的,几乎要沁出血色的红来.她产后伤心,本是虚透了的人,如何禁得起这样的刺激,只觉得一阵晕眩,天地也要颠覆过来,口中犹自念念:“她招了什么?她是为什么?”
皇帝别过脸,怒意与伤心浮溢在眉间:“田氏已经招了,她说是皇后你苛待于她,她心怀怨恨,才会在接生时一时起了歹念,捂住永璟的嘴甩脐带活活绕死了他。而这一切,她手脚既快,又被锦被掩着,旁人根本无从察觉。”
呼吸有一瞬的停滞,她的脑中嗡嗡地响着,那种喧嚣与吵闹像山中暴雨来临前卷起满地残枝枯叶呼啸奔突的烈风,吹打得人也成了薄薄的一片碎叶,卷越又落下,只余惊痛与近乎昏厥的眩目力竭。她的喉咙里翻出暗哑的“咝咝”声:
“臣妾如何苛待于她了?她要如此丧心病狂,害臣妾的孩子?”
过于激动的情绪牵扯着如懿消瘦的身体,她伏在堆起的棉被软帐中,激烈地喘息着。
皇帝的眼角闪着晶亮的一点徽光,那微光里,是无声的悲觉:“璟兕出生之时,正逢舒妃之死,是你下旨说舒妃新丧,璟兕出生的赏赐一应减半,是么?”
容珮忙递了水给如懿喂下,又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脊背。如懿好容易平复许,仰起脸静静道:“所以田氏才心怀怨恨么?臣妾自认这样做并无过错。”
皇帝抚着额头,那明黄的袖口绣着艳色的嫣红、宝蓝、碧青,缠成绵延不尽的万字不到头的花样,却衬得他的脸色是那样黯淡,如同烧尽了的余灰,扑腾成死白的静寂。许是天气的缘故,许是内心的燥郁,她的嘴唇有干裂的纹路,深红的底色上泛起雪沫股的白携,让他的言语格外沉缓而吃力:“你自然是以为并无过错。田氏说,彼时她正欲为儿子捐官,正缺一笔银子。她在你宫里伺候你生产辛苦,而你待下严苛,并无优容,也不曾额外赏赐众人。且田氏当日也为赏银之事求过你,你却不肯格外开恩。因你的缘故,她的儿子才耽搁了前程,只捐到了一个修武校尉的官职,否则,会有更好的前程。”
如懿怔怔地靠在容珮臂弯里,片刻才回过神来:“彼时,舒妃新丧不宜大加赏赐,且前线大清的子弟正与准噶尔征伐,粮草军银哪一项不是开销。后宫可以俭省些银子,虽然少,也是绵薄之力。臣妾不肯因自己皇后的身份而格外优容奴婢,正是怕不正之风由臣妾宫中而起,这样也有错么?”她死死地攥着手中的湖蓝色滑丝云丝被,那是上好的苏织云丝,握在手里滑腻如小儿的肌肤,可是此刻,她的手心里全是冷汗,涩涩地团着那块滑丝,皱起稀烂一团,“一个人存心作恶,必定有万千理由。但所有理由叠在一起,也敌不过是她愿意作恶而已。而田氏这样的话近乎搪塞,臣妾不信,愿意与她对质!”
皇帝额头的青筋如隐伏的虬龙,突突地几欲跃出:“已经无用了。田氏受刑不过,招供之后自知必死,已经咬舌自尽了。”他的眼底凛凛如刀锋,“田氏以为一死可以了之,朕怎会如此便宜了她。即便死了,也要施以磔刑。不千刀万剐,不足以泄朕心头之恨。”
无尽的恨意在如懿胸腔里激烈地膨胀,几乎要冲破她的身体。她的牙齿格格地发抖:“的确是干刀万剐死不足惜。因为田氏一死,就是死无对证!合该诛了她的九族,才能让臣妾的永璟在九泉之下瞑目!”她再也忍不住,痛哭失声,那悲鸣声如同孤凄的杜鹃,泣血哀啼,“臣妾的永璟明明应该活着生下来,睁开眼好好地看一看他的阿玛与额娘,谁知才离了臣妾就被人活活勒死,臣妾……臣妾好恨啊!”
皇帝的泪忍了又忍,终于没有滚落下来,凝成眼底的森然寒气:“朕如何不想诛了田氏的九族?田氏只有一个儿子,要杀了他易如反掌。可是田氏的先祖是从龙入关的包衣,又是镶黄旗出身,祸不延三族,更遑论九族。朕要杀也只能杀她一个。” ,
如懿浑身哆嗦得不能自己,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一般。她俯倒在轻软的锦被堆叠之中,仍佛自己也成了那绵软的一缕,轻飘飘的,没有着落,只是任由眼泪如肆意的泉水,流过自己的身体与哀伤至碎的心。
良久,有温热的液体,滴一滴洇落她的发间,她原以为是自己的泪,抬起头才见是皇帝站在她身前,无声地落下泪来。他的声音有沉沉的哀伤:“如懿,田氏固然死不足惜,可追根究底,这件事难道与你全然无关么?你是六宫之主,你怎么驾驭后富,朕并不多过问。可永璟的死,若是你御下温厚.何至于如此?”
如懿的眼睛睁得极大,那心碎与震惊的神色如混在一起的瓷器的碎片,闪若寒冽的光,牢牢地粘着皇帝。她沙哑的声音恍若撕裂的绸缎,不可置信一般问道:“皇上是怪臣妾么?臣妾自身为皇后,心知不如孝贤皇后家世高贵,所以更是时时提点自己,要尽到一个皇后的职责。臣妾不是舍不得一点儿银子,而是遵循孝贤皇后节俭之道,也为前线战事思虑,才严格约束后宫嫔妃,奴婢,以免奢靡。”
皇帝缓缓地摇头,极缓却极用力,仿佛巨石沉沉叩在心间:“皇后以为自己没有做错,朕也不能多指摘你什么。奴才们是下贱,可若是你肯多体恤一些,也不至如此。太后闻知永璟惨死,也十分伤心,终日在宝华殿祝祷超度。佛家论因果,难道不是皇后种下的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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