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忠忙磕了头道:“小主的教诲,奴才没有一日不记在心里的。当初奴才家里缺银子使,奴才的月钱不够,是小主一次次周济奴才家里。小主的大恩,奴才至死不忘。”
嬿婉浅浅一笑,如娇花初绽:“靠人周济能过一时,却过不了一世。想要以后永远不缺银子,也不求人,便要自己争气。去吧,去皇上跟前好好当差,有你的好。”
进忠死死地攥着手钏,千恩万谢地出去了。
春婵瞥了进忠一眼,看他走远了,方才狠狠啐了一口道:“没根的东西,也敢对着小主拉拉扯扯。小主没看他的眼睛,就盯着您不放。也不打量打量自己是什么玩意儿!”
嬿婉目光冷厉,看了看被进忠扯过的袖子:“陪本宫去更衣,这件衣裳剪了它,本宫不想再穿了。”
春婵立刻答应了,扶着嬿婉进去了。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半弯月亮挂在柳树梢头,透着霞影窗纱映照殿内,朦朦胧胧,仿佛笼了一层乳白色的薄雾。寝殿的窗下搁着数盆宝珠山茶,碗口大的花朵吐露芬芳,其中一株千叶大红的尤其艳丽,映着红烛成双,有一股甜醉的芳香。
花梨木五福捧寿桌上搁着几样精致小菜,酒残犹有余香在,醺得相对而坐的两人眉目含春,盈然生情。
嬿婉只穿着家常的乳白撒桃花纹红琵琶襟上杉,金丝串珠滚边,华美中透着轻艳。下面是绛紫细裥褶子海棠缠枝软纱长裙,杨柳色的绵长丝绦飘飘袅袅,缀了鸳鸯双喜玉佩的合欢刺绣香包。她绾着蓬松的云髻,插玉梳,簪银缀珠的蝶恋花步摇,眉心有珍珠珊瑚翠钿,眉眼轻垂,肤白胜雪。
嬿婉的眉眼点了桃花妆,像是粉色的桃花飞斜,嗔了皇帝一眼:“皇上说臣妾腰肢细软,穿窄肩长裙最好看,臣妾才胆敢一试。”她媚眼如飞,低低啐了一口:“皇上说什么汉家满家,还不都是皇上的人罢了。”她说罢,低首拨弦,拂筝起音。
那秦筝的音色本是清凉刚烈,施弦高急,筝筝然也,可是到了嬿婉指间,却平添了几分妩媚柔婉、千回百转之意。
她轻吟慢唱,是一曲《长生殿》。
“那君王看承得似明珠没两,整日里高擎在掌。赛过那汉飞在昭阳。可正是玉楼中巢翡翠,金殿上锁着鸳鸯,宵偎昼傍。直弄得那官家舍不得半刻,心儿上。守住情场,占断柔乡,美甘甘写不了风流帐。行厮并坐一双,端的是欢浓爱长,博得个月夜花朝同受享。”
素来不曾有以秦筝配着昆曲的唱腔低吟浅唱,嬿婉这般不按章法,却也别有心裁。皇帝擎着羊脂白玉盏,那杯盏是白璧莹透的玉,酒是清冽透彻的琥珀色。他似沉醉在歌喉清亮之中,一盏接一盏,痛饮欢畅。
那筝音悠悠扬扬,俨若行云流波,顺畅无滞,时而如云雾绵绵萦绕于雪峰,时而如秋水淙淙幽咽于山间。嬿婉抚挑筝弦,素腕如玉,眼波效益却随着玉颈优雅起伏流转,飞旋与皇帝身侧。须臾,筝音渐渐低柔下来,絮絮舒缓,好似少女在蓬蓬花树下低声细语,那唱词却是数不尽的风流袅娜,伴着嬿婉的一瞥一笑,漫溢幽延。
一曲终了。皇帝闭着双眸,击掌缓缓吟道:“ 哀筝一弄湘江曲,声声写尽湘波绿。 纤指十三弦,细将幽恨传。 当筵秋水慢,玉柱斜飞雁。 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他睁开眼,眼底是一朵一朵绽放的笑色,“令妃,你总是这般别出新意,叫朕惊喜。”
嬿婉的眼波如柔软的蚕丝萦绕在皇帝身上,一刻也不肯松开,娇嗔道:“若臣妾都和别人一样,皇上就不会喜欢臣妾了。且皇上喜欢臣妾的,旁人未必就喜欢了。”她似嗔似怨,吐气如兰,“多少人背后多嫌着臣妾呢,说臣妾邪花入室。”
皇帝的呼吸间有浓郁的酒香,仿若夜色下大蓬绽放的红色蔷薇,也唯有这种外邦进贡的名贵洋酒,才会有这样灼烈而冶艳的芬芳。他大笑不止:“邪?怎么邪?”
嬿婉的身段如随风轻荡的柳条,往皇帝身上轻轻一漾,便又蜻蜓点水般闪开。她媚眼如星,盈盈道:“就说臣妾这般邪着招引皇上,邪着留住皇上。”
“还邪着勾引朕是么?”皇帝捏着她的脸,故作寻思,“然后便是那句话,等着看邪不胜正是么?”
嬿婉背过身,娇滴滴道:“皇上都知道,皇上声明。”
皇帝搂过她在膝上,朗声笑道;“朕就是喜欢你邪,如何?邪在里头,对着爱假正经的人却也能正经一番,你这是内邪外正。”皇帝面颊猩红,靠近她时有甜蜜的酒液气息,“所以朕喜欢你,会在准噶尔战事之时还惦记着你的生辰来看你。”他舒展身体,难掩慵倦之意,“金戈铁马之事固然能让一个男人雄心万丈,但对这如花笑靥,百转柔情,才是真正的轻松自在。”
嬿婉笑得花枝乱颤,伏倒在皇帝怀中。皇帝拥抱着她,仰首将酒液灌入喉咙。他的唇色如朱,显然是醉得厉害了,放声吟道:“长爱碧阑干影,芙蓉秋水开时。脸红凝露学娇啼。霞觞熏冷艳,云髻袅纤枝。”
皇帝吟罢,只是凝视着她,似乎要从她脸上寻出一丝映证。
两下无言,有一痕尴尬从眼波底下悄然漫过,嬿婉垂首脉脉道:“皇上说的这些,臣妾不大懂。”她露出几分戚然,几分娇色,“皇上是不是嫌弃臣妾不学无术,只会弹个筝唱个曲儿?”
皇帝笑着捏一捏她的脸颊:“你不必懂,因为这阙词说的就是你这样的美人。你已经是了,何必再懂?”
嬿婉悠悠笑开,唇边梨涡轻漾,笑颜如灼灼桃花,明媚得让人睁不开眼睛,可是心底,分明有一丝春寒般的料峭声声凝住了。她忍了又忍,趁着皇帝浓醉,耳鬓厮磨的间隙,终于忍不住问:“皇上,臣妾伺候您那么多年,您到底喜欢臣妾什么呢?”
皇帝降沉重的额头靠在她肩上,丝绸细软的质地叫人浑身舒畅:“你性子柔婉如丝,善解人意,又善厨艺,更会唱昆曲。朕每次一听你的昆曲,就觉得如置三月花海之中,身心舒畅。”
嬿婉心头微微一松:“可是臣妾也快不年轻了。宫里颖嫔、忻嫔、晋嫔、庆嫔都比臣妾年轻貌美,皇上怎不多去陪陪她们?”
皇帝醉意深沉,口齿含糊而缓慢:“她们是貌美,但是美貌和美貌是不一样的。颖嫔是北方胭脂,忻嫔是南方佳丽,晋嫔是世家闺秀,庆嫔是小家碧玉。而你,令妃你……”他伸手爱惜地抚摸嬿婉月光般皎洁的脸,“你跟如懿年轻的时候真是像。有时候朕看着你,会以为是年轻时的如懿就在朕身边,一直未曾离去。”
嬿婉仿佛是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这样猝不及防,打得她眼冒金星,头昏脑涨。她只觉得脸颊上一阵阵滚烫,烫得她发痛,几欲流下眼泪来。她死死地咬住了嘴唇。那样痛,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抵抗皇帝的话带给她的巨大的羞辱。嬿婉原是知道的,她与如懿长得有些像,但是她从不以为那是她得宠的最大甚至是唯一的原因。她懂得自己的好,她懂得的。可是她却未承想,他会这样毫不顾忌,当着自己的面径直说出。
他,浑然是不在乎的,不在乎真相被戳破那一刻她的尴尬,她的屈辱,她的痛侮。
有夜风轻叩窗棂,她的思绪不可扼制地念及另一个男子。曾经真正将她视若掌中瑰宝的、心心念念只看见她的好的那个男子,终究是被她轻易辜负了。
而眼前这个人,与自己肌肤相亲,要仰望终身的男人,却将她所有的好,都只依附于与另一个人相依的皮相之上。
她看着醉醺醺的皇帝,忍不住心底的冷笑。如懿?他就是那样唤皇后的闺名。他唤颖嫔、忻嫔、庆嫔、晋嫔,还有自己,令妃,都是以封号名位称呼,全然忘记了她们也有名字,那些柔美如带露花瓣般的文字聚成的名字。
原来她们在他心里,不过如此而已。人与人啊,到底是不一样的。
她轻吁了一口气,以此来平复自己激荡如潮的心情。她擎起酒杯,默默地斟了一盏,仰头喝下。酒液虽有辛辣的甜蜜,入口的一瞬却是清凉。她又斟一盏,看着白玉酒盏玲珑如冰,剔透如雪,而那琥珀色的酒液,连得宠的忻嫔和颖嫔也不能一见。唯有她,伴随君侧,可以随意入喉。
她这样想着,胸口便不似方才那般难受。皇帝只醉在酒中,浑然不觉她的异样。嬿婉想,或许在深宫多年沉浮,她已经学会了隐忍,除了笑得发酸的唇角,自己也不觉有任何异样。
皇帝爱怜地望着她:“朕看着你,就像看着如懿当年。可是你的性子,却比如懿柔软多了。如懿,如懿,她即便温柔的时候,也是戴着清刚气的。”
十月二十三的夜,已经有疏疏落落的清寒,殿中的宝珠山茶硕大嫣红的花盘慵慵欲坠,红艳得几乎要滴出血来。每一朵花的花瓣都繁复如绢绡堆叠,映得嬿婉的脸庞失了血色般苍白。
嬿婉眼睁睁看着皇帝骤然离去,拥拥簇簇的一行人散去后,唯有风声寂寞呼啸。她想要呼唤些什么,明知无用,只得生生忍住了。有抽空力气一样的软弱迅疾裹住了她,她在春婵身边,两滴泪无声地滑落:“皇上是嫌弃本宫了,皇上念的诗词,本宫都不懂。”
相似小说推荐
-
倾世琼王妃 (梦境桥) 潇湘VIP2014-07-17完结她机智聪明,美若惊鸿。 白绫飘飘,是他杀人的武器;纤纤素手,却能妙手回春。 他腹黑...
-
嫡女狂妃:极品宝贝无赖娘 (马悦悦) 腾讯文学高人气VIP2014-07-08完结新婚夜,她一脸戒备的看着戴着冰冷黄金面具的老王爷:“王爷,我成亲过!&rd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