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下的马行速度不慢,可却象永远也走不出散着晴暖明净的天穹。
“曼云!”,单臂紧搂了下侧骑在怀的曼云,一声轻叹匝在萧泓的胸前。
好不容易养得丰润些的妻子又迅速地渐宽了衣带,细了纤腰。让他对自己此前骤逢突变时软弱而又自私的逃避更觉惭愧。
“对不起!”。曼云抢着丈夫开口之前先表了歉意。低下头将俏脸深埋了萧泓的身前。
萧泓愣了下,接着笑着低下头贴到妻子的耳边,“周曼云!我前两天夜里曾潜入萧家家祠偷翻过祖谱密档。”
“萧家溯源追到了古虞国的皇族苗裔分枝……先祖光远公受陈朝太祖封为景国公前,再往上数三代的萧家已是燕地边境的普通猎户……我的高祖怀恩公并非嫡妻亲生。而是从个姓石的妾室那儿抱来充嫡承嗣的。”
“还有……”,萧泓用高挺鼻梁蹭了蹭曼云的嫩颊,低声道:“族谱中夹着曾祖父、曾叔祖父等几位的小像尽皆高鼻深目、轮廓鲜明,留着类似胡客的虬髯。我若蓄须时间长些,说不准也会象了他们。”
“萧泓!你究竟在说什么?”,曼云伸手抓紧了丈夫的前襟,突然觉得影骓平稳的步伐颠得她有些发晕。
“我是说萧家的血统也并非天生高贵,纯净无瑕。燕地边境的石姓大半是粟族胡人改的汉姓……即便抛开这点可能,久居胡汉相杂的燕地。萧家的血液里可能早已融进了无法厘清的各种‘杂质’。”
“不差你一个!周曼云,你不应该被嫌弃。”,萧泓将下巴搁在了曼云的肩上,微闭着双眼沉声道:“我会把我的看法毫不保留地亲自向父亲母亲言明,只是需要适当的时机。”
权衡过种种利弊。萧泓从为人子的经验看,觉得心怀天下又极重子嗣传承的父亲萧睿实际比外柔内刚的徐夫人更好说服,想要力争说清缘由最好让父母一起当面,一次性干净利索地解决。
“我会跟他们说清楚这辈子只会要你周曼云生下的子女。只是要委屈你再等等,孩子也再等等。我希望孩子的诞生是被长辈期待和祝福的。”
曼云深吸口气将热烫的眼泪尽蹭在萧泓的身上,抬起一双通红的眼睛投向了苍茫原野,悠悠地轻叹道:“我等得!也不委屈。说实在,却是我这个杂胡女让你费心了。“
“杂胡女?!你这么说……是还对自己的身世有些自卑?”
“难免有些!”,周曼云咬着唇静了会儿,才缓缓地点了点头,“被人嫌弃的感觉真的很糟糕,特别是根本无法改变的,与生俱来的自身!”
“你方才有问我,我们要去哪儿?”,萧泓紧捏着曼云的手指,指向了遥远天边的一条长长的直线。
“绕行过云州与燕州的边境,沿着擀奈河穿过一片戈壁,大约十天左右的路程我们就会到达一个名叫乌梁海的地方。苏穆沙漠中最美丽的海子,说不准会让你想起霍城的翕泽。”
直翻胡音的地名生涩而又透着几分熟悉,周曼云的脑海里飞快地翻篇查着记忆。
很快,她惊异错愕地睁圆了杏眼,双唇轻颤。
萧泓看着妻子的呆样,满意地笑道:“没错!我要带你去乌梁海见那个女人。让你有了胡女血统的女人,你的外祖母莫支离!”
在回归云州之后,萧泓就有给曼云的外祖杜家捎过信。只是杜家旧部一向在伪齐与羯族三不管的燕州边境之地象马贼一样游荡,大本营神出鬼没,行踪不定。
能在紧要关头约好莫支夫人在乌梁海相见,是侥天之幸的巧合,也算是对着妻子一点小小的补偿。
“我记得年少时就曾听父亲说过他极欣赏莫支夫人的刚毅坚韧,说是那样的女子才配称得是燕地女。”
这话并非虚言,因着十来年前还在霍城的小曼云和顺意船行曾借助萧家升平号的部分渠道与杜家保持联络,萧家也与杜氏残部有所接触。
对于在失去家园后顽强驻留在燕州故土坚持战斗的莫支夫人,萧睿在儿子们面前不止一次毫不遮掩地推崇过那个素未谋面的胡女“同乡”。
也正因有着少年时残留下的印象,虽然那天在母亲房里已亲耳偷听到她与翠萝交底说是下药事出自父亲授意,但萧泓在冷静下来的反复思量中还是将父亲知情的可能存疑地放在了一边。
再看几个月来父亲从洛京送至云州给几个兄弟的书信,都在细嘱着军政之事的各项安排。在百忙之中如果还有闲心给夫人递信兼顾了儿媳的生育事,实在不似大丈夫所为。
男人真正在意的,应当与后院女人有着天渊之别……
任曼云的小手带着兴奋紧张的黏腻反扣住自个儿的手指,萧泓歉疚地轻吻上她乌黑的发顶,目光从刚才指向的乌梁海方向向东划过了半截虚无的弧线,深沉幽暗。
☆、第274章 度母
象是要进云州北境黑山围猎的队伍,陆续地在路上分开枝杈,渐渐地由三千多人缩成了不过百人的队伍。
待进了燕境换装潜行,俨然已成一支胡汉相杂的普通边境商队,走私的。
对于不断消失的士兵去向,周曼云曾起轻疑,但萧泓只一句借道练兵就含糊地带过,反倒很是大胆地领她在燕地边境沿途观景。现在的燕州归属伪齐,这样心跳比正常的郊游要快上许多的游历过程,透着股子莫名的刺激。
八月的一轮新月升空,已然半毁于战火的丹拉寺在月晕之下更显得辽远苍凉。
绕过一堆残垣废墟,被拆得只余了四墙空空的大殿迎来了一对提灯夜游的小夫妻,蹑手蹑脚,屏息静气。
淡淡烛光照着的佛殿右壁臃满地填着大片的红云底纹,突显着壁画的色彩更加绚丽。佛尊侍者的人像或青面或蓝须或红发,金纹甲,璎珞饰,如置在一片红色火焰之中。图中也有着别样的生灵,俗世难得一见的雪狮瑞象,还有栩栩如生的展羽苍鹰,飞驰黑马……
“这个很象影骓呢!”,曼云的目光带着点贪,手指不由自主地摸上了画壁。与画中其他人物、动物一样,黑色俊马奔跑时虬起的健肌象是用铁线勾出般的力道十足,险险要破壁而出。
“永德十五年,我在洛京大慈恩寺与岳父大人初见,也是先看上了他画得象活了似的小兽。”,萧泓伸手紧紧地握住曼云的手掌,轻声道:“那时,他跟我讲以后若有机会可以带我到燕州的丹拉、广提等诸胡寺看看,甚至走得更远些去寻传说中掩在沙漠深处的云召。”
“萧泓!”,曼云转过了头,呆呆地盯上了丈夫在微弱光亮中半隐半现的侧脸。
“世人皆道岳父的画技沿袭陆学士的江南允州画派,但是若他在大慈恩寺的跪羊图能留存下来……”,萧泓深吸口气止住话音哽咽。伸出手臂将曼云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大慈恩寺塔院的跪羊图原本曾被僧侣封门相护,可在泰业二年时,泰业帝进寺拈香曾下口谕将那截无用而又沾了血的墙重新涂白。周柘的跪羊图现在存世的也只有萧泓从大慈恩寺带走的小样残卷。
了解欣赏、接受包容……现在想来充当了“半月之师”的岳父大人所教的不仅是画。
烛花炸起一簇亮光又迅速地熄灭。搁在地上的灯笼歪倒,大约有近五百年历史的古壁前的一对男女,静静相偎……
“不管是瀚国还是伪齐,他们都无法真正的统治燕州。”,黑暗中曼云缓缓地抬起头,一双亮眸如星,坚定地似吐箴言。
“为什么?”,萧泓爱怜地抚过了曼云的青丝。眼中带笑。
“方才进寺时。你就讲过存世已久的丹拉寺历了多次战火依旧屹立。主殿供奉的绿度母金身稀世罕有。”,曼云低语唏嘘道:“可现在莲座上只余了被刀劈斧凿的痕迹。羯族人别有信奉的神明,而伪齐为了讨好他们的主子敛取财物,居然就此将尊像拆解成了一堆散碎的宝石黄金尽皆北运。单凭这一点。他们也不配留在燕州!”
不管在何处何地,不管是天子还是盗贼,毫无顾忌地亵渎世间凡人真诚奉献的情感,毫不吝惜地下手破坏心血凝洁的美好,就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
“先祖光远公初治燕州之时,因为曾受胡骑南下的破家之痛,对一众胡人尽皆深恶痛绝,甚至也打过从州府各地异族寺院收敛军资的主意。当时有幕僚翻着佛经跪地力劝,观世音菩萨右瞳流光化凝法身。汉地尊之为多罗菩萨,胡地应身则称之度母。法相不同,根本同源……所以,萧家在燕州才未擅动过一砖一木。”
萧泓娓娓而述的声音低沉而又甘醇,周曼云紧攥着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更加发亮。博闻而强记的男人就算在暗夜里看不着脸,仍足以诱人心动。
“但若论长久治燕,如果不是孝宗皇帝内政出了差子,当初他用你外祖父杜老将军换下父亲和萧家,应该是正确的。”
周曼云与有荣焉地傻乐一笑,接着却着急跳脚,抱住了萧泓的胳膊惊道:“天呐!这话……让公爹知道,会一鞭子直接抽趴你的!”
从为配得“下”自己,不惜攀污萧家先祖中可能早有胡人血统开始,眼前的男人仿佛越来越显叛逆。真让曼云担心将来他会不会被气晕的景王殿下直接开革出萧氏宗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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