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什么恩典?”
她急忙摇头道:“不是我。我是想为殿下求一个恩典。”
郑半山呵呵一笑,压低声音道:“你不用乱想。如今的情势对徵王殿下有利,他一星半点儿的危险都没有。倒是太后自己,如今愁烦得很。”
“我不是这个意思……”琴太微愈发不知道该怎么说,提到太后二字她自己心中尚有余悸,“殿下病了这些时,几乎送掉了性命。宫中是有些赏赐,帝后也遣了内侍来看过情形……但是……”
但是什么呢?但是却并无一人亲来探望,大约局势凶险,人人自危,顾不得这些。但怎能连一句温和些的安慰都没有……
郑半山似乎明白了:“殿下说什么了?”
“没有。”她摇摇头,“他什么也没有说。可是,殿下没有父母,只有太后老娘娘……”
“帝王家素来如此。”郑半山截断她的话,“你入宫一年当有所体悟。”
“是我孟浪了。”她垂头认错。
“你当想到太后如今的境况。”郑半山叹道,“何况,殿下毕竟是在受罚软禁之中,太后若过来探望殿下,岂不是让皇上难堪?眼下忠靖府又是岌岌可危的情形。”
老太监小心地踩着积雪慢慢走远,猩红斗篷的背影后面落下一行泥黑足迹。琴太微独自在太液池边站着,看了一回雪景,怅怅然回到房中,见杨楝坐在窗下,支着头读书,半天不曾翻过一页。茶水还是温热的,一口也没喝。
“还是原先的方子吗?”他问道。
“略改了几味,跟先前差不多。”
他拿过药方看了一眼,眉头就拧起来了。
她会错了意,只道:“有二钱甘草,不是很苦的。回头让厨房再蒸一碗糖酥酪来。”
“倒是不苦。只这忌荤腥油腻的,到底要忌到什么时候……”他小声叹着。
她扑哧一笑:“下次你自己和郑叔叔说,不许他再写这句话了。”
宣纸上已落下了九片朱砂染就的梅瓣,再添上是日这一笔,便是一对双生花。自冬至到今日,已是十天了。她一边呵着冻冷的手指头,一边打量着画纸,琢磨如何下笔。
“怎么连手炉也不拿一个。”他笑着捉过她的手焐了一会儿,顺势将人挽到身边。她不敢回头看他,赶快抓起笔,两下把梅瓣勾好,却问:“画得好不好?”
“不好,你的手在抖。”他摇头。
她一时气恼,就要再画一瓣,亏得他立刻捉住手腕:“急什么?怎么把明天的也画了?”
“偏要今日全都画了。”她也不肯松手,“免得天天数日子,好生麻烦。我这里一口气画完了,也许明儿就开春了呢。”
“开春又怎样?”他道,“我可不要这么快就开春,这么躲着多好。”
她一出神,手中的笔倒被他倒捋了去。他笑着扳过她的脸,做势要点那海棠轻绽的柔软朱唇。
“这个胭脂不能画脸的!”她挣扎道。
他搁下笔,低头吻住她的嘴唇,细细抿了一回才放开,却淡然道:“你太心急了,这才下第一场雪呢。”
她呆了片刻才品过滋味来。他仍旧闲闲地搂着她,神色却平静得出奇。只有唇间的袅袅余温和他耳下的一丝红晕,告诉她方才她并不是碰了别的什么东西。
“我去换杯热茶来。”她终于想出一句话,溜下炕跑开了。
他低头闷笑了一回,将她抛在桌上的消寒图拾起,亲手挂在墙上,端详多时。又想起多年以前的某个冬日,亦是深宫禁闭之中,曾有人悄悄送他一幅消寒图,大约是教他画着梅花数日子,以消遣寂寞。那人给了画纸,却忘了给颜色。他只好用墨笔数着白色的花瓣,心中猜测着梅花数完天地回春时会有什么结果。可最后的结局,却是他怎么也不曾猜到的,乃至于多年来他都将消寒图视为可厌之物,连白梅花看着都嫌烦恼。
好在这一回还不曾输掉,不必将十四岁时的孤寂、难堪与无望再从头尝过,这算是不幸中一点万幸。甚至真有人一天天为他画消寒图,用一点点胭脂掩盖白雪的寒意。他觉得侥幸之极。可是这微小的温暖情意却是偷来的,原不该为他所有。
直到晚饭后,杨楝都没再看见琴太微。宫人们说琴娘子服了郑太监送的药,一直在耳房里午睡,杨楝便说休要打搅她。候到掌灯时分,却见她鼓鼓囊囊地抱着一个紫铜錾花大手炉过来了。众人皆知他两个有私房话要说,片刻间退得干干净净。琴太微努了努嘴教杨楝坐到桌边,忽然揭开铜炉盖子,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只青花小盅来。
杨楝一瞬间呆住了。
她喜滋滋地掀开小盅盖,揭去一张油脂浸透的封纸,霎时间肉香扑鼻。她神秘兮兮地笑着道:“看看这‘红炉着火别藏春’。”
原来茶杯中齐齐码着指头大小的五花肉块,用炭火温焐了半日,焖得肉皮软糯,肥肉化成了汤汁,连瘦肉都酥烂得入口即化。他用银匙一点一点挖着,吃得十分香甜。
“好不好吃?”
他连连点头:“下次少放一点蜜。”
她轻轻哼了一声,算是应了这个“下次”,又道:“不是蜜。我用的雪花洋糖呢,最是滋补的。”
只得这小小的一茶杯,不过几口就见了底。他有些意犹未尽,又被她嘲笑:“已是找了最大的杯子,再多点手炉也焖不熟了,不过是偷着给你解解馋。等什么时候郑叔叔让你开荤了,叫厨房在大灶里焖一大盅,只怕你又没兴趣了。”
他怅然道:“上次吃手炉里焖的烧肉,还是在我娘那里。她在山上住着,平日都是茹素。只有每年冬天我去看她时,她才用手炉做一点子烧肉给我吃。原来你们南省人都会做这个,连味道都差不多。”
“这倒不是南省人都会,我家从前就不做的。后来一个别家过来的老妈妈做过几回,我觉得有趣,就学了来。”
“谁家?”
“我也不知道是谁家。”她瞧着他,小心地问,“就知道他后来姓了陆……”
他点头道:“原来你就是为了问这个。”
“这怎么说?”她恼了,一把收过杯子,“你就不告诉我,也是有肉吃的!何必呢!”
他忍不住笑了,自家倒有些羞愧,想了想终于道:“当年他被你父亲救出,才改的姓陆,只说是陆老将军收养的孤儿,生父死在北海军中了。其实,他本来姓崔,是我的表兄。当年崔家本是满门抄斩的,好在还有他活下来了。”
“竟是这样。”她叹道,“我从小就觉得他身上有天大的秘密,原来是太子妃的家人。难怪爹爹一直守口如瓶。”
“你们小时候很是相熟吗?”
“倒也没有。陆家哥哥长我十多岁呢。他跟着我父亲读了一年书。我才刚开始认字时,他就回陆家去了。他的乳娘顾氏留在我家,一直照顾我,又随着我到谢家,她跟我倒是极亲厚。我入宫之后,听说顾婆婆也被舅母遣走了。后来才知道陆家哥哥回来以后把她找了去,偏生她认得谆谆的姨婆……”她说着说着,觉得他的脸色不大自在,不觉心虚道,“殿下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和他有往来……”
他并没有发火,只是说:“你觉得你什么事情能瞒得住我?”
“你不要为难谆谆……”她垂头道,“原是陆家哥哥怕我在宫里受委屈,才找她打听的。他只是受过我父亲照顾,没有别的意思。”
“……陆文瑾真是有本事。”他哼了一声。
她有些急了,立刻辩白道:“若不是我们知道上哪里找他,这回怎么来得及叫他去帮你?你走之前叫我把珠子找出来,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真不是这个意思。他自知这一回难免遇险,实指着陆文瑾能够设法带她离开,免受自己牵连。先前琴太微还在皇史宬时,郑半山就这么安排过,小陆也是答应过的。但是,她居然是会错了意吗……他觉得万分侥幸,又觉出这侥幸之中藏着无法启齿的惆怅。他不再追问,只是轻轻将她揽至怀中以示安抚。“那天你是不是吓坏了?”他柔声问。
她点了点头,然则又说:“也还好。”
“其实我也害怕……”他喟叹着,“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她听见他胸膛里的声音,沉稳得不够真实。她忽想起那一天,陆文瑾从奉天殿一路飞驰过来,马背上抱下一具血肉模糊的身体。他不知道她曾经紧张到彻夜不眠,一遍又一遍翻检文书,忍受各种传言的折磨。不知道她曾经躲在被子里流泪,而后用冷水将泪痕拭去,连谆谆都不教看见。她也尝过一回从生到死,死而复生的滋味。她从不知道自己会做这样的事,所以他也不会明白。但是……也许他都明白。她疑惑着抬头看他,而他也正好奇地盯着自己,似乎要看到她心底去,也似乎真的看出了什么。
她忽然觉得无限委屈,展开手臂竭力去抱他。他的嘴唇如期而至,热切地与她缠吻。
“别这样,”一双无力的手臂总算抵在他胸前,她略微挣开一点,道,“偷着给你吃了肉,又要……我这罪过可大了,还是等你好些吧……”
“你到底要怎样!”他有点恼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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