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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虐恋]江山不夜 (沈璎璎)



琴太微在清馥殿的檐下站了整整三个时辰,只除文粲然回来时,她去送过一回伤药,帮着程宁安排服侍的人手。看见文夫人在昏迷中犹自哭泣不觉,她亦不知如何是好,一时心急如焚,一时羞悔难言,待要去清宁宫请罪受罚,替回杨楝,又三番五次地被程宁拦下。一时清宁宫来人,林绢绢被软轿抬走,经过她身边时,忽然揭起轿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走到后院,正看见杨楝素衣银冠,立在西厢前的柏枝下出神。彼时夜风轻起,碎散落叶在地上打着旋儿,发出沙沙声。檐下的灯笼照得他的神情不甚分明,像是蒙了薄薄一层霜。

她在暗处立了一会儿,鼓足了勇气,方才缓缓走到他面前,低声致歉,声音几近耳语。

“没有你什么事!”他不觉烦躁道,忽见她面色雪白,抖着嘴唇说不出话,立刻又缓下语气:“你不用怕,太后应该不会再追究了。”

她茫然地点了点头,偏生又看见他身上那件莲青袍子的下摆布满了褶子,心里愈发难受,还想说几句宽慰的话,词句在腹中翻滚几回,说出来的却是:“你是不是还饿着?厨房备了牛乳粥……”

听她一提,他倒真觉得饿了,于是牵了她同回清馥殿去。

文粲然扶着宫人的手臂缓缓走到门前,腿上的伤口才干涸不久,似乎每走一步都踩在针尖儿上。林绢绢走后,她一刻也没有睡着,琢磨着那句古怪的“那人不是我”。林绢绢莫非是盼她将这话带给杨楝的……她循着他的语声走到门前,刚打起帘子,正看见那两人相挽着离去了。

宫人问道:“夫人,要不要请殿下……”

她立刻摇了摇头。宫人不敢多嘴,她亦只是咬唇不语,全副精神地忍着痛,慢慢挪回卧房。待到吹了灯,放下帐子,四下再无一人走动,亦再无一人探问,她才松开牙关。许是忍得太久,竟连一滴眼泪也哭不出来。

近日杨楝不常到蓬莱山来,却把天籁阁的钥匙扔给了琴太微,教她不时上去清扫整理。琴太微知他素喜独处,故每凡登楼她都是独自一人,连谆谆也不带着。偶然见罗汉榻上被褥凌乱,知他在这里睡过一夜,便重新叠被铺床,开窗透气。天气渐冷,她试着被子还是薄了些,只怕夜间盖着不暖和,找了一床轻软厚密的松江棉被,在自己房中细细地熏透了,抱到天籁阁中。

彼时广寒殿前的老桂花开正盛,她登到山顶,用藕丝糖、梅花糕等哄了值殿的小内侍爬到树上,替她收些新鲜花朵好做桂花露。又要挑一枝别致的花枝剪下来,携回天籁阁中,用清水养在青铜琮式瓶里,供在窗前的书案上。碧叶金蕊,甜香浮动,倒平添了几许鲜活灵气,将松窗龙脑香的冰凉气息融合了一些,却不知他喜不喜欢。

不过这一阵,杨楝却不常来。反倒是她在阁中越待越长久,也渐知他为何喜欢在这里独自待着。

开门走到外面月台上,即登高望远,水阔天空,明镜也似的太液池尽收眼底。此时虽有秋阳湛湛,然而西风渐近,玉阶生凉。她不能不想起夏夜里与他同看湖水莲花,看牵牛织女,渺渺茫茫仿若梦境一般。

谢驸马府的箱子送来时,琴太微反倒意外至极。在永宁寺里遇见晓霜,她只提到想要回父母旧物,便是晓霜肯告诉谢迁,谢迁也未必做得了这个主。楠木箱子仍旧是父亲留给她的那一只,黄铜大锁也没有换。信封里除了钥匙,还有一纸短笺,看不出是谁的字迹,其上除了物品清单,倒是一个多的字都没有。

她掂了掂钥匙,犹豫不决,忽然看见徐未迟在一旁,遂道:“小七,你去清馥殿走一趟。”

“箱子进宫以后,是先抬到那边再送过来的。殿下早就知道啦。”谆谆插嘴道。

她摇了摇头:“还得再去和他说一声。”

等了小半个时辰,徐未迟才回来,道:“殿下说了,娘子自己的箱笼,自己打开看了就是。”又道,“我干爹来了,在和殿下密谈,所以等得久了一些。”还带回一个提盒,里面是一碟周王府藕丝糖,一碟云子麻叶笑面果糕,一碟独山红菱,更有一碟花样精巧、乳香诱人的西洋饼,都是京里不常见的小食,说是田知惠携来献给殿下的,殿下说都赏给琴娘子。

这些点心竟像是比着她的口味挑选的,琴太微心中起疑,问:“这是殿下教田公公去采办的,还是……”

徐未迟笑道:“师父教我向琴娘子问安,这是我家师父的一点微薄心意,自然也是殿下的意思。”

琴太微琢磨着他无事献殷勤,必有古怪,遂教人把点心收起来。这才开了箱,将那些书籍字画、簪钗钏环一件一件拿出来,比着单子清点妥当。

到了傍晚杨楝却来了,晚饭亦摆在这边。茶饭已毕,琴太微便教谆谆、绳绳两个搬出箱子,将里面的东西摆给杨楝看。

“家母出嫁时,外祖母陪赠了五十万两白银,外加三个庄子共计良田七百顷,京里、杭州各置了一处宅院,京里那个房子在百花胡同,也不大,原是预备我父母回京时居住的,大小箱笼也有四十个,无非是些古董器玩、金珠宝贝、绫罗绸缎之类,除此之外宫里还赏了些添妆之物——这都是爹爹告诉我的。”

“母亲嫁了我爹爹六七年,这些东西大致都没有动用过。神锡二年冬天,爹爹送我上京里来,把我娘留下的四十个箱笼,连同那些银票、田契和房契全都带回了谢家,当着全家人的面,托付给外祖母保管,待我出嫁时再交给我。他留给我三万两银子的嫁资,也一并交给了外祖母。”

“三万?”三万虽不少,对比谢夫人留给女儿的嫁妆,却也悬殊了些。

“爹爹虽然做了很多年的官,倒也没有存下多少钱财。他私下里和我说,这三万两差不多是他的所有积蓄。不过,爹爹把他手边的一些书札留给了我,那些才是最要紧的,我一直都留在自己房中,如今也都拿回来了……”

匣中几本书册,事涉海外掌故风土秘闻,又有牵星图、山海志几卷,皆是宫闱或坊间都不曾见过的珍稀版本,杨楝略翻了翻心中赞叹不已,忽见书箱深处一个黄皮册子,却是眼熟得很,不觉心中一惊。

可不正是琴太微一直藏在枕中的那一卷手札吗,他忍不住拿了起来,装作不经意地翻了两下。笔记内容如旧,不过那枚信笺已经不在了。而她神色淡然如常,若非他对她如此熟悉,断断看不出深藏于眼底的那一抹不安。她是特意拿给他看的。

他晃了晃手中的书册:“琴先生的笔记,能否借我一读?”

她像松了口气似的点了点头,又低声道:“可千万藏好——也别弄坏了。”

他心中叹息,偏又不好意思起来。此时二人各怀心思又心照不宣,却用那些不相干的话敷衍着。手札的最后一卷全是西番文字,他想问问她研习了这些日子可解得其中一二,又怕一问便戳破了窗户纸,便只当没有看见,默默地卷起册子藏在袖中。她斜倚妆台,盯着他出神,不知缘何她那近日里苍白如纸的两颊,此刻看去竟微微发红,镜光中湿漉漉的,有如胭脂著泪。

妆台上新添两枚精巧的玉环,一枚完好,一枚裂成了两半,杨楝遂掂起来察看。双环玉质白腻如羊脂,凭空飘过荇草般的一条青翠带紫的杂色,堪堪称奇。他猛然想起幼时曾在太后腕间见过一只玉镯,也是这少见的玉质,玉工心思巧妙,借着那一抹奇色雕了一只口衔紫芝的翠凤,凤尾绕在镯身上。太后极爱此镯,曾经须臾不离手腕。

这对玉环显见得是同一块玉料,像是用那只镯子的镯芯雕成的。琴太微见他拿着那枚玉环只管出神,遂喃喃道:“这原是一个双套环,被我母亲跌碎了一环,一直闲搁着。我小时候手腕细,母亲拿完整的这一只给我当镯子戴过几年,后来长大了就取下来了。”

“跌碎了可惜……找人镶好了,仍旧戴在身上吧。”他握着她的手,只觉指骨纤细肌肤娇软,令人不忍撒手。

虽不明其意,她亦垂下长睫,乖顺地点了点头。

一直盘桓到深夜,杨楝才磨磨蹭蹭地告辞。琴太微总觉得他心中有事,待要多问,只怕惹出他别的想头来。送他过了桥,自家揣着心思慢慢地往回走,数着院中瑟瑟竹影,足下斑斑苔痕只管出神,走到月亮门前忽然站住,吩咐谆谆速去清馥殿,悄悄地唤徐未迟过来。

等了半盏茶工夫,徐未迟蹑手蹑脚来了。琴太微见左近无人,劈面便问:“小七,今日田公公过来,都和殿下说什么了?”

徐未迟笑道:“不过是些朝野的新闻。只是……殿下没和娘子说?”

“他没和我说外面的事。”琴太微道。

“那我也不便……”

谆谆嗔道:“快讲啦。娘子站在风里等了你这许久,你竟卖起关子来!”

“我说,我说……其实是福王。”徐未迟忙道,“听乾清宫那边的人说,陛下入秋之后,身上一直不大爽快,昨日召贤妃入见了一回,隐隐露出的意思,是想把福王仍留在京中,不教之藩了去。”

琴太微思忖片刻,忽觉心惊。长子痴傻,幼子稚弱,皇帝舍不得唯一成人的儿子,莫不是担忧自己春秋不继?“田公公还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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