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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虐恋]江山不夜 (沈璎璎)



五月十七夤夜,淑妃产子,宫中一片忙乱。皇帝想到的头桩事情,便是去天寿山扫祭皇陵,祭告先祖。钦天监一查,次日正是吉日。只是仓促间不好准备圣驾,于是扫祭的重任便交给了京中地位最高的宗室徵王。祭扫完毕回京复旨,立刻又领了新任务——翠微山的庄敬太子墓年久失修,上命内官监善加修葺,徵王亲自结庐监守。

杨楝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琴太微的官司,谢迤逦意外早产,皇帝怒而不能言,自是恨不得把他远远支开了的好。三皇子的诞生使得宫中的局势愈发微妙,朝局的变动只在眼前。作为一个身份尴尬的宗室,他躲开也好,何况他也不想面对那位新纳的侍妾。

只是那位冯状元,却也没有忘掉六月初十的约定。杨楝在太子墓旁结庐不久,便有田知惠托了心腹内官送信过来。杨楝整日对着一群内官,甚觉沉闷无聊。每日例行祭拜之外,无非读读书,散散步,把墓庐边上草木都琢磨了个遍。此时有个年轻文官送上门来和他聊天,倒也令人快慰。于是仍约定在六月初十阳台山上见面。

时辰尚早,山中晨岚还未退却,凉风如水灌入袍袖之间,骤然清凉无汗。杨楝在路边的茶亭里少坐了一会儿,看着日影在对面的山坡上缓缓移动,初夏的万顷茂林静如无边深海。

“殿下喝杯茶吧。”

他回头一看,登时满面欣喜:“郑先生!”

郑半山把手中的蒲包放在桌上,取出紫铜茶壶,水还是温的,说:“总是连个伺候的人都不带。”

杨楝摇摇头,微笑着捧过茶水慢慢喝完,心思已经转了几道:“未知先生是否已经见过冯觉非了?”

郑半山道:“还未见过。他托同春、药局带话,说是老余的意思,请我陪殿下一道来。”

杨楝皱眉道:“是有大事?”

“想必是。”郑半山垂目道。

冯觉非亦是独自前来,刚一露面便连声道歉,称不惯登山,路途生疏,不料竟让殿下与大人久等,实在罪该万死云云。他口才极好,寒暄起来亦是妙语连珠,杨楝竟然插不上几句话。冷眼打量此人,只觉他英姿勃发,爽朗豪阔,十分讨人喜欢,只是那些神采变幻之间,连一个确定的表情也捉不住。大约与琴灵宪并不是一类人,杨楝这样想着。

因为彼此未着公服,便免去了大礼,只团团揖过一遍。冯觉非请徵王坐定,忽又道:“今岁是殿下弱冠之年。下官此来,就是为了给殿下献上一份薄礼。”说着便又跪下,从袖中摸出一只精巧的西洋珐琅盒子,双手呈上。杨楝虚扶了他一下,便接过盒子打开,里面有一块芙蓉石透雕的龙牌。

别说杨楝的生辰还在半年之后,就算是明天做寿,他也不相信冯觉非费了这么大力气请他和郑半山出来,只是为了送一块芙蓉石。他一边称谢,一边就看见郑半山慢慢变了脸色。

“敢问冯大人,这是余无闻的意思吗?”郑半山道。

冯觉非笑道:“确实是余先生亲自挑的礼物。下官亦知送得不是时候,只是余先生曾对下官交代过,不必等正日子,越早送到越好。只是下官办事不力,到底落在了徐安照进京之后。”

郑半山闻言点点头:“他与我想到了一处。”

“郑先生可否解释一下?”杨楝道。

郑半山振振袖子,敛容道:“几年前,我和余无闻私下约定过一件事情……”他忽然停了下来,看了看冯觉非。

冯觉非立刻道:“东西送到,下官的任务就完成了。下官暂且告退。”

杨楝与郑半山换了一个眼色,遂出言挽留:“冯大人远来辛苦,何妨喝杯茶再走?”

冯觉非回头看定杨楝,目色忽然清空起来。他刚才说了个谎,其实他并未晚来,只是躲在一旁暗自观察。杨楝的容貌恰如与余无闻形容的并无二致,不知他一个不足双十的少年人,何以修炼成这种气度——究竟是韬光养晦还是心灰意冷,一点也分辨不出来。以后他还会见到杨楝,也会见到郑半山,但同时与这两人见面的机会却再难得。他略略一笑,忽道:“下官忘了一件事情,应先向殿下道喜。”

第八章 翠微02


听见这话,杨楝脸色骤然一变——亲王纳侧室只是宫中小事一桩,外面一个七品编修如何知道的?就算知道,这是他可以问的话吗?他欲怒目而视,却发现对方神色从容,却是一点真要“道喜”的意思都没有,不觉心生狐疑:莫非这冯状元竟然知道琴灵宪……

“是下官唐突了,”冯觉非亦觉出他神情变幻,忙补充道,“忠靖王世子这次入京……”

他说的不是琴太微,是徐三小姐。杨楝悄悄地松了一口气,不免自觉好笑,遂淡淡道:“这是三年前忠靖王与我的口头约定。婚姻大事上有太后主持、皇帝下旨,却不是我能自作主张的。”

冯觉非心中暗暗微笑,却仍摆出一脸忧思地说:“殿下应当争取早日完婚。”

“为何?”

“朝中无非两姓,杨家和徐家,殿下站在哪边?”

杨楝默然。

“殿下姓杨,却只能站在徐氏一边。我朝第二任皇帝本来并非成祖,而是太祖皇帝之嫡孙,成祖以兄终弟及而登大宝,那位皇太孙的下落至今都没有人知道。而殿下您,却能够养尊处优,加封亲王,留居京城。这是因为徐太后的保全,亦是因为当年殿下曾与徐氏联姻。所以殿下只能站在徐氏一边。有太后在便有殿下在。太后百年之后,则是有徐姓王妃在,便有殿下在。下官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还请殿下恕下官死罪。”冯觉非道。

杨楝既然并未如冯觉非所猜测的那样被激怒,只是静静地等他往下说,可见这些话早在他心里盘旋了很多遍。他不是一个被人说穿心事就会失了方寸的人,冯觉非看在眼中,心里又多了几分把握:“殿下快要二十岁了,这些事情不可再犹豫了。”

“这些话,是余先生让你说的吗?”杨楝问道。

“也有下官自己的想法。”

杨楝笑了笑:“冯大人颇有见地。目今徐世子入京,皇上又提拔了兵部员外郎朱宝良去南边巡查边务,整顿海防,兵部尚书赵崇勋倒被搁在了一边。不知你怎么看?”

“兵部诸公以赵崇勋为首,多是忠靖王的私人,唯独这个朱宝良跟那一干徐党有些不合。他是琴督师带出来的人,和沈弘让那群清流的关系也不差,故而他在兵部这几年,一直被赵崇勋压得翻不了身。皇上忽然用起他来,算是给徐党敲了一个大大的警钟。”

杨楝若有所思道:“细论起渊源来,琴督师也算是徐党。”

“殿下明察。”冯觉非笑道,“琴督师当年以一介书生而统摄海防,有万夫莫敌之神勇,其实也都老忠靖王亲手调教出来的。只他后来自成气候,又与徐功业意见不合,互别苗头,故而疏远了忠靖府,反而向先太子靠拢。徐功业父子对他,想必久已不满。去年琴宗宪折了水军,徐家趁机下狠手端了琴家,才算出了这口气。好在琴督师威名犹在,皇上又有心回护,徐家亦不能做得太过,所以像朱宝良这样的人并不曾受琴宗宪株连。”

“之前皇上重用琴宗宪,便有为难忠靖府的意思。可惜琴宗宪志大才疏,实在是辜负了圣心。”杨楝淡淡道,“未知这个朱宝良才干如何?”

冯觉非道:“下官听闻戴先生提起此人,言其豁朗通达,娴熟边务。想来琴督师看重的人,总是不差的吧。听闻他出京之前,私下跟人提过,此番巡查边务,是为了借机清理市舶司的账目,清完了账目,还要修改船税制度。”

杨楝脸色略变。清查市舶司的账目,意味着清查忠靖府的老底,不再让徐家染指船税。皇帝想做的,竟是当初太子没能做完的事情。

“皇上颇有雄心。”冯觉非徐徐道,“当年庄敬太子暴亡,先帝缠绵病榻,本该立殿下为皇太孙以备承继大统。太后却以国赖长君为名,宣庆王入京加封太子,为何?因为庄敬太子监国多年,在朝中人脉极广。殿下的那几位师父,个个都是人中英杰。就算殿下年幼登基,依然不是徐党能够摆布的,所以还不如扶持一个娶了徐姓王妃的藩王来做皇帝。到如今七年过去,皇上根基已稳,岂肯长久受制于外戚,去年折了琴宗宪,今年又提拔朱宝良,调了徐世子入京,听闻还要提拔威国公世子。如果朱宝良此行顺利,到今年年底,朝局将大有不同。殿下可想好如何应对?”

“依冯大人看,我该如何应对?”杨楝反问道,“冯大人方才问我,是站在杨家那一边,还是徐家那一边,我心中尚不能决断,还望冯大人指教。”

“呵呵,”冯觉非道,“殿下若图安稳,自然还是顺从太后的安排续娶徐家小姐,回杭州依附忠靖府度日。”

“冯大人也说了,”杨楝打断他道,“皇上打算向徐家动手了。”

两人不觉相视而微笑。

“殿下是否……”冯觉非停顿了一下,慎重选择了一个词,“是否对皇帝心存芥蒂?”

杨楝微微点头,表示同意。

冯觉非道:“殿下不必担忧。眼前皇帝要对付徐家,务必借重清流,起用太子旧党。殿下占着先帝嫡孙的名分,皇上又是一向以孝悌立身,他是决计不能明着动你的。忠靖王府百年基业,根深蒂固,想必一时半会儿也清理不完——这乱局之中,才是殿下的大好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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