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九郎冷笑出声,他待讥嘲她几句,一眼瞟到柳婧红了的眼角时,那话便给咽下去了。
但是,不管是他还是她,心里都明白,这一次,他确实是败了。
八年前,他败在她手中,她连夜逃离,他念了她数年。
一年前,他看着她离去,他一觅便是数月。
而现在,她算计他,在他春风得意踌躇满志,自以为她已完全纳入他的股掌中时,生生给他一个耳光,让他发现他从来就没有掌握过她,让他只能和前两次一样,饶有冲天权势,也不得不看着她越离越远。
虽说,这汝南一地,柳婧已不可能轻易离开。可她说得对,这场战役是他与她的,他做不来,也不愿意做胁迫家人逼女就范的无品之事。更何况,她从来就不是一个普通的商户女,她是柳婧,她是他唯一花了七年时间掂记,花了八个月追寻,花了四个月等侯的女人。
邓九郎在冷笑中,不受控制地向柳婧盯来。
此刻的她,与他以往见过的任何一次都不同,与八年前的她也不同。她声音温软,说话是那习惯的慢条斯理,可那吐出的内容,却字字如刀,带着一种无法形容无法表达的坚定和自信。
她这般站在那里,这般看着她,仿佛真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他虽贵,她亦不贱!’
看着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柳婧,邓九郎凝视着她的双眼,已黑沉得透不过光来。
这样的她,让他无比的震怒,让他想要冷笑,让他想要重重地给她最为刻骨铭心的教训。让他想到她一面对着自己软语温存,言笑晏晏,一边却冷漠的理智地计划着逼他远离,那心就绞闷成一团,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可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这样姿态高雅贵气十足的坐在马车中,冷冷地看着她。
在邓九郎凝视她时,柳婧也在瞬也不瞬地凝视着他。感觉到他目光盯迫时的威压,她脸色有点煞白,可她的双眼,一直放在他脸上没有移开。
时间每过去一息,便少了一息,她想好好看看他。
她是喜欢他的。
可她必须离开他。
壮士之所以断腕,是因为那腕上的疮已化脓,已腐臭,不割舍,连累的是生命。而他对她的那点牵引,便如那生了疮的腕,虽然割舍时痛楚难当,但又必须割舍!
她必须忍一时之痛,求一世尊严。
深深地凝视了邓九郎半晌后,柳婧终于移开了目光,她白着脸伸手掀向车帘。
刚刚一动,邓九郎低沉愤怒的声音,从她的身后突然响起,“阿婧,跟我回洛阳……你别固执了,你知道我不会放手的,这般折腾又有什么意思!”
他很少唤她阿婧。柳婧第一次发现,这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生涩,也夹着说不出的亲近。
她沁红着眼角自失的一笑,也没有回头,只是低低说道:“这不是折腾。”她也不欲再说什么,掀开车帘便跳下了马车。
她刚一动,马车中的邓九郎嘶哑的愤怒地朝着众金吾卫大喝道:“拦住她!”
众金吾卫没有动。
他们早就发现了这两个之间的异常,早就明白了,眼前这个扮成男子的人,应该就是令得自家郎君迷了心智的妖人。不过这与他们无关。
他们只知道,皇后娘娘曾有明令,让他们不得理会九郎的任何要求!他们唯一要做的,只是把他带回洛阳!
一句命令,却无人理会之后,邓九郎彻底青了脸。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柳婧挺直着腰背,缓步走出包围圈。
在来到金吾卫们身后时,柳婧回过头来。在对上他的目光时,她像一个普通的故人,在遇到擦肩而过的旧识那样,朝着邓九郎点了点头,淡淡说道:“邓郎多加保重。”
然后,她转身大步离去。
邓九郎铁青着脸,愤怒看着她越去越远。
柳婧也不知走了多久,才靠到一个巷子的墙壁上,开始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
过了好一会,她才抹了一把脸,转身朝另一条街道走去。
这街道中,停着一辆马车。看到柳婧靠近,充当驭夫的吴叔担忧地叫道:“郎君,他走了吗?”
“恩,被那些金吾卫押着去码头了。”柳婧刚说到这里,一眼看到马车中的另一个人,不由问道:“父亲,你怎么来了?”
柳父看着她,轻叹道:“我不来现场看看,怎知邓九郎的为人?”顿了顿后,他点评道:“我看他被你气得目眦欲裂,都不曾出一言侮辱你,也不曾令得那些人伤害你。这邓阎王还真不如外面传言那般心狠手辣。应该会与你昨晚所言那样,他不会通过伤害胁迫你亲人的方式来逼你就范。”
沉默了一会,柳父叹道:“只是我看他那样子,不像个会对你善罢干休的,下一次你落到他手中,怕是无法善了了。”
柳婧声音有点虚弱地说道:“这个不必在意,我到时会有办法。”说到这里,她掀开车帘钻了进去。
坐在马车上,柳婧似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她向后一倒,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了。
☆、第一百零六章 两地两人
柳父看到女儿这样,不由扶着她的头放在膝盖上,右手轻轻地摩挲着她的乌发,低低哼唱起来。
他唱的是一首新乐府,曲调悠然自得,让人仿佛回到那无尽的春光中,小的时候柳婧每次哭了闹了,柳父便这样哼着,而她也会安静下来。
此刻也是,柳婧慢慢平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柳婧终于有力气说话了,她喃喃问道“父亲,是不是那些大世家的男儿,都如邓九郎一样,会蛊惑人心?”
柳父笑了起来,他慈爱地说道:“恰恰相反,越是那般家族的孩子,越是什么都不做就有人把无尽的好处送到他们面前。值得他们花心思去盅惑的,还真不多。”
柳婧没有想到父亲会替邓九郎说话,她睁开眼看向父亲,半晌哑然笑道:“这样我就舒服了,他花了心思,我也动了心,这很公平。”
柳婧过了一会又笑道:“三伯父要是知道这事,非得把我打包送去不可。”
柳父蹙眉道;“他要去巴结邓九郎,可以送自家孩子去。你是我的孩子,就应该有这骨气。”
“父亲说的是。”柳婧转头看向蔚蓝的天空,慢慢笑道:“上次我用了四个月就把邓九郎忘光了,这次看来也只需用四个月。”她嘴角噙着一朵笑,看向柳父的目光闪闪,“父亲,我这次表现得好不好?”
柳父哑然失笑,他抚着柳婧的乌发,轻声道:“我儿能忍能舍。是个做大事的人。”
柳婧这时又不想说话了,直过了一会,她开口道:“父亲,我现在不想回家。你先送我到三伯父那儿,我要与他谈一桩买卖。”
柳父哑然失笑道:“你这孩子,都与自家伯父谈起买卖来了。”柳婧却是笑而不语。
此时的柳父,对这个宝贝女儿自是言听计从。他把柳婧送到柳行风府中后,也没有忙着离开,而是坐在牛车中等她出来。
柳婧用了二刻钟就出来了,远远看到父亲俊脸上慈爱的笑容,她的心头就是一暖。
她快步爬上马车,冲着柳父笑道:“行了,可以了,我们回家吧。”
柳父回道:“好。”转眼他又道:“婧儿,你要是不想笑。可以不笑的。”
他这话一出。柳婧却扁起嘴。她哼了哼后说道:“我当然想笑,我一直想笑。”一侧的柳父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一会功夫,父女俩便回到了府中。刚刚与柳父告辞,又感觉到疲于若死的柳婧正想回到自己房间躺一躺时。柳式柳敏兄妹和一个堂兄冲了过来。
三人拦住柳婧,也不寒喧,柳式便板着一张脸不高兴地冲着柳婧嚷道:“柳文景,是你跟三伯父说,要把我们通通关到书院去的?”
柳婧静静地看着他,回道:“不错。”
几人脸色一变中,另一个叫柳成的堂兄扯着嗓子怒道:“你凭什么替我们做主?你自己还只是一个庶子呢。别以为睡了一个邓九郎,就可以在家里也指手划脚!”
几乎是柳成的叫骂声一落,柳婧便上前一步,她静静地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再说一遍?”
柳式推开这个二伯父家的次子柳成,自己站到了柳婧面前,青着脸气愤地叫道:“我说柳文景,你知道你哪一点最讨厌吗?你明明就只有一张小白脸能看,却偏偏不好好与自己的恩主相处。现在他都要离开汝南了,怎么就不带你去?你没脸没皮地上了人家的榻,都不能得到人家真心恩宠,你凭什么在我们面前作威作福?”
这一次,柳式的声音一落,只见柳婧右手一扬,‘啪’的一声,一个耳光重重地扇到了他的左脸上!
这个巴掌声是如此清脆,简直响亮得人人侧耳。就在柳式脸一青,正要朝着柳婧扑上来时,柳婧左手再次一扬,‘啪’的一声,在他右脸上也重重扇了一巴掌。
这一掌扇出,柳式愤怒到了极点。就在他嘶吼一声扑向柳婧时,柳婧步履从容地移开几步。
避开了柳式的冲势后,柳婧从袖中掏出一个木牌,朝着围来的仆人们喝道:“你们几个,马上给我拿下柳式!”她呼喝的这些仆人,却是柳式兄妹自己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