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它飞走,原本无意打扰这黄莺的卫长嬴,忽然觉得一阵沮丧,也没了继续吃下去的兴致。
她将摘下来的这串槐花往袖子里一塞,人往后倒,就着自己坐的这根花枝上往树梢那边躺了下去,望着天空发呆。
其实是看不到天空的。
这株槐树已有百年,树身上生满了青苔,却仍旧枝繁叶茂,兀自年年开得热闹非凡。颜色清淡的白花,硬生生开出了汹涌澎湃的气势,俨然是一树惊涛骇浪;又如碎玉琼珠满枝,琳琅满目。
卫长嬴虽然为了掩人耳目,爬到了树冠中间的位置,可这会躺下,也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槐花,那样欣欣然那样纯洁明媚而又热烈的开放着。连槐叶的踪迹都很难寻找到。
有好几串甚至直接垂到她脸上。
把这几串都摘了,一并揣进袖中,心想回了衔霜庭后,黄姑姑闻到槐花香,定然能猜到我躲出来是在这儿……这样明儿个想在这树上躲清净可就不成啦……
管事姑姑太精明,做小姐的想做件不那么规矩的事儿就会很艰难。
今儿个她还是借口要小憩,把人打发后,悄悄开了后窗溜出来的……怕木屐有声音,就趿了双丝履,打从一条铺满碎石的小路上走过,脚底被碎石硌得生疼。
然而想也知道,以黄氏的精明,明儿个想再被硌一遍也不可能。
没有这身槐花香,黄氏也会打发人把窗户也守住了。
想到这儿,卫长嬴就觉得头有点疼。
但,实际上,卫长嬴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偷偷跑出来要做什么?
她侧过脸望去,从串串槐花底下,俯瞰到的是小半个瑞羽堂,鳞次栉比,烟树蒙蒙,时见紫燕黄莺穿梭出入。花园里的湖面上,隐约看得出来有片片新荷浮在水面上……看不见,却能想象到,五颜六色的蜻蜓,点水而飞的景象……
——已经是绿暗红稀的暮春,是三月了。
不但如此,就在数日前,沈藏锋一行,已经抵达凤州。
因为是来接亲,所以没有住在瑞羽堂,而是另外弄了宅子住。
昨儿个,起程的日子也定了下来,就在三日后。
如今瑞羽堂上下都在忙,长辈心腹忙着最后一遍点检她的嫁妆;定下来陪嫁的下人忙着告别不能一起走的亲眷;小厨房里忙着变着法子的给她炖滋补之物……
连几个兄弟也在忙着为婚宴时招呼宾客而练习仪态、谈吐。
倒是卫长嬴自己闲得紧。
闲得简直不知道做什么了——以至于只能在众人午睡的时候溜出来,爬到这株百年槐树上、躺在槐花之间发愣。
愣了半晌,卫长嬴怏怏的坐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很不适合这种伤春悲秋,比如说:真正适合伤春悲秋的人,不拘是这样将嫁的时候、还是自己午后溜出来的行径、尤其是对着这四面八方密密麻麻洁白如雪香气扑鼻香甜可口的槐花,面对任何一种,都会进入才华横溢状态;三种齐全,决计是文思如泉涌,不说十首八首,至少一两首上佳诗作也该出来了。
……而她酝酿了这么半天,也才想到两句,还是旁人写的。
“还是多摘点回去,让黄姑姑给我做槐花糕是正经!”卫长嬴很实际的想,“槐花生吃虽然满口生香,吃多了到底也腻……嗯,再蒸上一些,配扶芳饮。话说,我怎就忘记带壶扶芳饮上来呢?”
短襦的窄袖显然装不下那么多,卫长嬴左右看看,牵起裙角——十二破的裙幅极为宽大,拉一部分起来装些槐花绰绰有余,头疼的倒是一会提着裙子如何下去……
这个问题卫长嬴只花了数息就解决了,她把裙裾往胸前的系带里塞了塞,试试稳固,顿时放了心,嗯,果然还是干这样的事儿比较容易觉得祖母平常夸自己聪明伶俐绝对是真话。吟诗作对什么的,都是虚的!
将附近枝头的槐花都采摘一空,裙中已是沉甸甸的。卫长嬴舒了口气,看了看树下,为了稳妥起见,决定休息会儿,待体力恢复再下去。
趁这光景,她一手提着裙裾兜住槐花,空出手来将内中的杂物、树叶挑除。正挑着,忽然有个不起眼的小东西在不远处的树干上一撞。
卫长嬴随意瞥了一眼,只道是树梢顶上掉下来的,不以为意,继续低头择槐花。
不想她才收回视线,又有一个小东西在附近撞响。
卫长嬴忍不住抬起头,疑惑的看了看树冠上头。
奈何她虽然把自己身边的槐花都摘了,上头够不着的地方却仍旧郁郁葱葱,也看不出来是不是哪儿在掉着东西?
第三次,一块小石子,直接打到了卫长嬴身侧的枝上,才让她发现这石子竟是来自……树下?!
她吓得一低头,这一看,险些没掉下去!
只见树下之人着一袭石青直裾,头戴金冠,眉宇之间锋芒毕露、英气逼人,可不正是……
沈藏锋?!
——我要如何解释???
卫长嬴这一瞬间彻底石化!
她呆呆看着树下的未婚夫,心想:现在冒充堂妹中的一个……还来得及么?
战战兢兢中,却见沈藏锋仰着头,似极快速的说了句话。只是他许是顾忌着此地是后院,担心被人听到,故此声音极小。小到了……嗯,卫长嬴继续呆呆的看着他,茫然不知所措……
沈藏锋又问了两遍,也不知道是发现她听不见,还是以为她答应了,居然把袍角撩起,掖入腰间玉带。尔后,在卫长嬴瞠目结舌又如坐针毡、差点先跳下去逃走的注视下,他利落的翻身跃起,在半空横走数步,点在槐树树干上借力三次,凌空一个筋斗,便恰恰落在卫长嬴身侧的树枝上。
他不会是觉得我很没规矩,想上来揍我罢?卫长嬴警惕的看着他。
沈藏锋似乎也觉得自己溜到后院来看未婚妻很是冒昧,被卫长嬴盯着看,面色微红,把目光微微移到身旁的槐花上,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两人僵持半晌,到底还是沈藏锋先开口,他轻咳了一声,望着那串槐花小声道:“想吃槐花饺子还是槐花饼?”
“都不是,让黄姑姑做槐花糕和蒸着吃。”卫长嬴下意识道。
这话说完,两人复归沉默。
……又过了片刻,卫长嬴捏了捏拳,吸口气,板起脸,冷然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好吧,作为大家闺秀,我溜出闺阁来爬树是不对,可你一个大家子弟,还没把我接过门呢,就私自跑进后院来又是什么道理!
嗯,既然自己错了,那必须也要抓对方一个把柄嘛……
沈藏锋面上掠过分明的窘迫,目光发飘,轻咳道:“方才从那儿走,见你在上头坐着不动,想是遇见些难处又不便声张,所以就来看看。”
卫长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狐疑的问:“去找长风?”
“不是,喏,还要那边的那条路。”
卫长嬴见话题转移开来,心中略定,待看清他指的方向,不由诧异道:“那儿……你是去?”
“岳父大人喜静,怕三日后无暇见我,故此让我今儿个先去一回乐颐院。”沈藏锋第三次轻咳道,“出来的时候看见你的。”
原来方才父亲召见了这小子?怎也没人告诉我一声……卫长嬴沉默了一下,别有用心的问:“你看到我时是什么时辰?”
“大约是一刻前。”说了这几句话,沈藏锋似乎也自然了点,小声道,“下人把我送到二门处,我趁他走了之后折回来的。”
飞快的盘算了一番,确定他折回来的一路上必定是走了遇墙翻.墙的“捷径”,才会如此迅速——嗯,数一数,貌似他至少翻了……五堵墙?还要绕过这中间的几名侍卫和偶然经过的下仆……
卫长嬴忽然对自己的武力有点担心——不,她不是觉得自己可能打不过,她担心的是,这未婚夫跑得这么快,万一以后要打他了,他一溜烟的逃走,自己追不上,这……可怎么办?
她正要进一步打探敌情,谁知还没开口,就听沈藏锋询问道:“你可想下去?”
下去?我当然要下去,若不是你过来,这会我应该已经……等等!
卫长嬴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她脸色古怪的看着沈藏锋,道:“你……你认为我遇见的不便声张的难处,就是……就是下不去?”
两人如今离得很近,卫长嬴容貌本就艳丽,在这明媚的三月里,明艳不可方物这个词仿佛是专门为她而造的。沈藏锋状似专心的盯着槐花看,眼角却偷偷瞥着她,察觉到她似有恼意,忙道:“怎会?我想你许是累着了。”
这倒是事实,问题是,为什么我会觉得这厮自以为在替我找了个好借口?
“咱们往后住的院子里,有株百年梧桐木,四妹打小就爱爬着玩。”沈藏锋见她不说话,和气的道,“每回都是我去领她下来的。”
卫长嬴听出来了:自己这未来的小姑子、沈家四小姐,每次爬到梧桐木上去,就下不来了……沈藏锋给这小姑子解围成习惯,一看到自己坐在树上,就认为和他妹妹一样,陷入了爬树难下的窘境……
问题是,我是你妹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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