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怎么这么说?
邵劲先茫然了一瞬,接着才反应过来,自己也失笑说:“哦,看来我一拍脑袋的决定搞得无数人失望极了。”
“不敢编排你我,就说我宫中女官宫女的坏话,都有一二传进我的耳朵里了。”徐善然随意说了两句。
邵劲用手指挠了挠下巴。
在说话的时候,他已经下床把自己的儿子抱上床来叫徐善然哄了。
现在那臭小子吃饱了就咂咂嘴,动动身子又睡了,只有被吵醒的两个大人在深夜里面面相觑,精神十足。
立在屋子外头的西洋钟的指针在跳动中发出轻微的响声。
邵劲掀起帐子往外看了一眼,说:“半夜三点半啊……”
“丑时也过了,快上朝了吧?”
现在的上朝时间换算过来就是现代的凌晨五点钟。
这个时候吧……天都还没有亮呢。而且他上朝的时候相对于群臣等候的时候还算晚了,要知道那些大臣们是半夜三点等候在宫门之外的。
邵劲刚刚登基的时候还想过把上午五点改成上午七点,不过理所当然地受到了御史的弹劾,从区区一个推迟两小时上朝的政策上,这个御史可以发散到“皇帝耽于后宫乃亡国之兆”上面= =。
邵劲转头就和徐善然吐槽了这个。
徐善然只笑答:“皇帝与群臣有时候就像是拔河的双方。恰如棋盘上的黑子与白子,若始终只有一方说了算,这棋局不下也罢。”
这个回答说实话有点出乎邵劲的预料。
他觉得这个推迟两小时明明是个无伤大雅的造福大家的事情,但从徐善然所说,从群臣的慷慨激昂上面……也许他们双方的思路真的不在同一个水平线上?
邵劲有时候老觉得自己应该为自己的政治智商点个蜡。
好在东边不亮西边亮,老天饿不死瞎家雀,老公的政治智商不行,老婆的政治智商杠杠的!
邵劲的欣慰就别提了,总之两个人顺着聊下来,徐善然忽然又说:“其实你妥协或者不妥协都可以。”
邵劲看着徐善然。
徐善然微微笑起来:“有些君王不听臣下的话是刚愎自用,这些君王总是会被臣下蒙蔽;有些君王不听臣下的话却是乾纲独断,这些君王往往治国凌厉到苛刻的地步,但可曾见有大批的蒙蔽圣听的臣子出现了?”
她又说:“风节,就拿你的一夫一妻这个命令来说吧。”
“你说是一夫一妻制对于大臣更可笑更可怕,还是贪污了一个铜板就剥皮充草悬尸示众这个命令更可笑更可怕?”
“而你与那位相比又差了什么呢?同样是起于微贱,同样是帝国开国之主。你拥有这样的权利……端看你想不想去使用它。”
突然“哇”的一声打断了邵劲的思路。
邵劲的注意力情不自禁地就被裹在襁褓中,躺在两个人之间的小鬼吸引过去。
他和那个小鬼大眼小眼相互瞪了一会后,转脸问徐善然:“他刚刚不是睡了么?怎么又醒了?”
徐善然表示……小孩子就是这样。
然后她俯□,抱起孩子,放在臂弯里摇着,轻轻哼着平缓的调子。
小鬼在徐善然的怀抱中渐渐安静了下来。
邵劲看着徐善然臂弯中的孩子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他等这小鬼彻底睡着之后,一下子站起来,接过孩子往外走去,到了宫殿之外大概说了些什么,再转回来时,就已经两手空空了。
他坐回位置,和徐善然说:“把小徐交给棠心带着了。”说完又忍不住笑,“刚刚你那样一说,我还真觉得我把小徐交出去的时候她们的眼睛都亮了!”
小徐正是邵劲和徐善然两人孩子的名字。
在徐善然清醒之后,两人再次为了孩子的名字想破脑袋。
怀孕的时候本已经圈出的许多字在这个时候看来总有各种各样的不如意,甚至在孩子到底姓什么上,邵劲和徐善然都生出了冲突。
在徐善然看来,孩子当然是跟着邵劲姓。
而在邵劲自己看来,他实在,实在,对这个姓氏没有任何一丁点的归属感,哪怕跟着他前世的姓也行啊!但问题是他说出这个姓,徐善然能够理解,众臣子也不可能理解的了吧……所以还不如跟着徐善然姓。
但徐善然说:“若有了第二个孩子呢?也跟着臣妾呢?有了第三个、第四个孩子呢?如果所有的孩子都跟着臣妾姓,那他们与徐氏子弟,又有什么区别?”
邵劲当时就沉默了。
好一会之后,他的脸上泛起一些无可奈何来。
再接着,孩子就确定了姓邵,乳名叫做小徐。
至于那记入谱系,刻在玉圭上的大名,是一个单字,为光。
这个常用的名字取出来的时候,大臣们果断地又出来刷存在感了,唠唠叨叨地说着如此常用字按礼不好避讳。
结果邵劲当即行使“乾纲独断”自有技能,大笔一挥说:避讳个什么劲,我要这帝国的旗帜如光一样插遍世界,我也要我的儿子的名字如光一样传遍世界,有光的地方,就有帝国的旗帜,有光的地方,就有我儿的大名!
这话一出,众臣便不好再与皇帝陛下较真,主要是先前皇后事件的教训太大了,他们现在是轻易不敢趟雷,免得一个不注意又被炸得面目全非。
然而某一天的时候,邵劲忽然在宫中对徐善然说:“善善,其实我有点儿害怕。”
“怎么了?”这时距离生产的九死一生时已经过去了一年,徐善然的身体已经恢复,小徐已经开始扶着东西走路,还走得挺利索的了。
这时徐善然殿中的宫人已经多了,邵劲进来的时候,这些宫人早已习惯性地离开,将宫殿留给一家三口。
邵劲在徐善然身旁坐下,从地上抱起儿子“诶嘿”、“诶嘿”地玩了几下飞高高,同时和徐善然说着一点儿都不轻松的话题:“我有时候觉得……我亲手放出了一个日后恐怕约束不住的庞然大物。”
“哦?”
“大家在朝会上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多了。”邵劲轻声说。
“嗯。”徐善然应了一声,她的表情很沉稳,连带着邵劲的心也跟着沉稳了下来。
邵劲的口吻在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时候就变得轻松了。
邵劲继续说:“派系跟着成型。我坐在上面看着,能看见大家从散沙到聚拢,再到团体的雏形……”
“还有呢?”
邵劲发了一会呆,他在回想自己在现代学到的浅薄的历史知识。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
人民要过得好,必须发展生产力,当生产力到达一定程度的时候,生产关系就会随之改变。
而西方工业革命是生产力到达一定程度之后的具体体现,改变过后的生产关系就是资本主义代替了封建制度。
也就是他现在一直在搞的这个。
要说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在这个阶段怎么想都觉得*实现不了,也只有先发展他可以发展的科技,然后顺应着历史的大潮流……
但是必须直接面对的是,当资本主义代替了封建主义,当他主动将手中的权利分散出去,让君权不再高高在上的时候,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也必然会从“能把所有事情都说了算的”到“和其他阶级其他势力不断妥协寻求平衡”。
这样……是不是有违他的初衷呢?
他最开始的时候,是觉得不能让那些高高在上的人,能够毫无理由地威胁到他和徐善然,所以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而当他再把已经取得的权利再拱手让出去的时候,是不是再一次地将自己与家人放到了被动……甚至能够被威胁的地步?
“风节?”
邵劲停了一会,才意识到徐善然在叫自己,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竟然不知不觉就把心中所想全都说出了口。
他看向徐善然。
徐善然问:“那你为何这样做呢?”
是的,一开始我为何这么做呢?
邵劲冷静下来。他开始询问自己。
也许是因为……我从那么久远的地方回来这里,我知道这个世界这整个历史发展的大趋势。我所处于的时代,哪怕追求沦丧物欲横流——至少那个时代不至于大批大批的饿死人,不至于全国百分之八十的人都是个睁眼瞎子,不至于会活了今夕不知明朝,不至于被权贵当街打死而求告无门。
那么我之前的做法做错了吗?
邵劲又问自己。
然后他得出了答案。
我并没有做错,我现在的忧虑,也许是防范于未然,也许只是在初尝了权利的果实之后无法抵制其带来的诱惑。
“我……不能这么做。”邵劲一开始说得有些断断续续,但这一句之后,他突然流利了,他再次说,“我不能停止我所做的。是人都会犯错,但皇帝的位置给了皇帝无限犯错的权利,这是不正确的。”
徐善然从头到尾都没有发表意见,此刻听邵劲自己得出了答案,她也只微笑:“那便是这样。”
倒是邵劲看向徐善然:“善善……”
“嗯?”
“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你认为我想说什么?”徐善然问。
“你应该知道我的做法……”邵劲从始至终都在坚持说着大白话,“往严重里说,就是不能给我们的儿子留下一个好好的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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