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正微微一笑:“阿楠,你素来是个心地仁厚的好孩子,你来评评理,你觉得你阿父这么做是对的么?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个典故你应该不陌生罢?你三叔若不是早死,现在只怕早也被你阿父削了兵权,在家里憋屈罢!”
刘楠被他句句反问,竟是半点也反驳不出来。
如果是刘桢在这里,必然会反驳安正:既然你们当初将我阿父奉为君,而你们甘居为臣,那就意味着你们承认彼此的地位和定位,结果现在觉得不满了,就想反悔了,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敢情当时困难的时候,你不愿意出头,现在胜利了,就想出来摘桃子了?
但刘楠不同,他不会这么反问安正,在他内心深处,未尝不是不赞同他老爹这种做法的。
见刘楠不说话,安正又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你阿父是如何踏出仕途的第一步的?”
刘楠:“……是你推荐他当上北肆亭的求盗。”
安正欣慰一笑:“难为你还记得这么清楚。不错,你大父为他安排的是亭父底下的从属,你阿父嫌弃丢人,不肯去,若不是我为他谋得求盗一职,别说当皇帝,只怕你们家现在仍然食不果腹。”
“后来,你阿父因为得罪萧起,又是我连夜赶来报信,使得他能够及时逃亡,当时我也有一家老小,却为了你阿父,毫不犹豫就丢下家人,随他千里奔走。那时候,你阿父甚至连字都还认不全,又不知道何去何从,还是我为他找来文书檄文,告诉他张楚王广招天下义士,我们可以前往投奔。后来的事情不必我说,你也应该知道得七七八八了。我随着你阿父辗转千里,东征西战,最后才有了颍川郡的基业,你阿父也才能由此踏上他的争霸之路。”
刘楠:“往事历历在目,二叔对刘家之恩重于泰山,我不敢或忘。”
安正心平气和道:“我知道你没有忘,你素来是个重情义的,可你阿父却早就忘了,否则,他不会如此对待我们,对待这些为他打江山的开国功臣。所以我才会说,在他当上皇帝之后,就变了。”
刘楠想为父亲辩解,安正却摆摆手,阻止了他的话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必说了,你身为人子,为你阿父说话,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我说这番话,也是想告诉你,今日之事,事出有因,不是我对不住他刘远,而是他刘远先对不住我。”
刘楠握紧拳头,深吸了口气:“阿父纵有千般错处,但总归与你一场兄弟情谊,也没有做出任何对不住你的事情,没有削你官爵,更没有拿你问罪,你却勾结内廷,以方士蛊惑于他,令他如今卧床不起,生死不明,这难道还不是你对不住他吗!”
安正笑道:“他有今日,也不能怨我。我纵然有心害他,如果没有陶夫人的配合,单凭我一个人,能够成事吗?他连自己枕边的女人也管不住,还怎么管天下人?”
刘楠:“……”
安正:“如果他现在不死,以他沉迷丹药的情势,朝政迟早都要被他败坏,我现在下手,也是为了保住他一世的英明,是为了他好,你怎么能反过来怪我呢?”
刘楠冷冷道:“你不会得逞的,单凭区区一支南军,根本不可能掌控局势,等到宫外的人反应过来,北军和奋武军一旦杀入,你所有的如意算盘就都要落空了!”
安正大笑:“阿楠啊阿楠,你知不知道,由头到尾,我需要做的,仅仅是引你入宫而已!论谋略,论眼光,刘桢胜你何止一筹,只可惜她是女子,否则今日的太子之位又如何轮到你来坐!刘桢若在,她定然会阻止你入宫,可惜啊可惜!你知不知道,今日只要你站在这里,我就已经有了八分胜算!”
他见刘楠似乎还是没有明白,便主动为他释疑:“太医说,陛下外感风邪,现在已经动弹不得了,即便能苏醒过来,只怕连说话也有困难,更不必说其它了。现在只要你一死,我就可以对外说是你大逆不道,联合长公主与赵翘想要逼宫造反,结果事情败露,反而被陛下制服,畏罪自尽,但陛下也因此被你气病,以至于连话都说不了了,不得不将陈王立为太子,退位让贤。”
刘楠气笑了:“这等漏洞多多的言辞,如何能取信天下人!”
安正笑道:“你还是嫩了点,换了是刘桢,就一定不会说这句话。我要取信天下人何用?历来治理天下,不过是朝廷的一小撮人,只要坐在上头的皇帝不是暴君,没有把百姓逼得无路可走,天下人哪里会管坐在上头的皇帝是谁,只要我能控制住朝廷,不就可以了?”
他说罢,拿出一扎竹简:“这里面是陛下的立太子手书,上面还有玺印,你可要一观?”
安正笑了笑:“若是不够的话,安乐王也可以亲口作证,说明陛下确实是有意立陈王为储君的。”
安乐王就是刘远之父刘薪,当日刘远给了自己老爹一个安乐王的虚位,把他直接扔回老家去养老,虽然眼不见为净,但从刘薪的角度出发,这父子俩的嫌隙不可谓不深。现在安正能说动刘薪出面,必然也是许了什么好处,刘楠想都能想到,以刘薪对儿子的不满,估计很乐意掺上这一脚的,更何况又不需要他卖什么力气,只要事后站出来说一声我那个皇帝儿子确实是属意刘桐当皇帝就够了。
有了皇帝亲爹的一句话,就算旁人有再多怀疑,还能说什么?
现在只要刘楠一死,刘远又毫无行动能力,咸阳宫等于尽入安正之手,安正又有了名义上的皇帝手令,刘桢要是带兵入城,立马就会被打成谋逆,到时候北军作壁上观,南军与奋武军互相厮杀,就要各凭本事了,一旦南军占了上风,那安正就等于稳操胜券了。
可以说,安正虽然提前发动了宫变,风险和漏洞相对增加,但是他几乎把武力和舆论这两方面都计算好了,绝对也不是被郭质的事情一刺激,就决定拍脑袋行事的。
但刘楠不是傻子,不会被安正这一番话就吓住。
“不要忘了,我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安正点头笑道:“不错,我知道你勇武过人,虽然单枪匹马,但是如果尽力想要拼杀出去,未必不能拖延时间,等来刘桢,只要你不死,我的阴谋就要无所遁形,对不对?所以我才会说八分胜算,而不是十分。这世上没有任何事情是不必冒风险的,造反的风险自然更大。我尽力而为,但成与不成,还要看老天,若是上天注定要我失败,那我也无话可说,不过在那之前,总是应该努力一把的,你说对不对?”
他本来就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人,眼下虽然大逆不道,可说话依旧是轻声慢语,完全没有办法让人与反贼一类的词联系起来,刘楠更加不想去相信,这个人就是他自小就亲近的安二叔。
到底是什么改变了这一切?
安正道:“太子,我知道你现在打的什么主意,你想以一己之力拖延时间,不过我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不若你乖乖自刎,我也好做一些,免得大家撕破脸皮。”
刘楠几乎要被他的无耻气笑,他握紧了手中的剑,将身体肌肉调动到最适合攻击的力道。
但是下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失败了。
只见安正作了个手势,原本押着刘婉的甲士抓住她的发髻,令她不由自主尖叫一声,紧接着一把剑刃抵上她的喉咙,又令她顿时不敢再出声。
刘婉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脸色苍白如纸,胸膛不住起伏,指甲紧紧地掐入地面。
“放开阿姊!”刘槿怒喝一声。
“放开她!”刘楠也道。
安正没有出声,又抬了抬下巴,守在刘远榻前的甲士随即抽剑,将寒光对准毫无知觉的皇帝胸口。
“不!”刘楠目眦欲裂。
安正温和道:“还请太子畏罪自尽。”
刘楠不动。
安正微微一笑:“你不死,你妹妹和阿父就要死,这一招对别人也许无效,但对你却最是有效,我看着你长大,自然是了解你的,阿楠,你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的,对不对?”
刘楠还是不动,他死死看着安正,完全想不到对方竟然会想出这等卑鄙的办法,不是让他拼力杀出去,不是让他力竭而亡,而是用他的至亲来威胁他。
“不,不要!”刘槿大哭起来,被甲士押住的身体不断扭动,“大兄不要死,不要杀阿父,让我来代他们!”
安正没有理他,只是看着刘楠。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偌大宣明殿内,只余下刘槿的哭声。
刘婉的脸色苍白如纸,似乎已经失去了所有反应。
安正不愿再等待下去,直接动了动手指。
将剑架在刘婉脖子上的人微微用力,刘婉白皙的脖子上立时出现一道血痕。
血痕慢慢加深,血顺着刘婉的伤口流了下来,浸入她的衣领之内。
刘婉口中发出“嗬嗬”的声响,表情已经不能用惊恐来形容了。
“住手!”刘楠怒吼。
安正说对了,他确确实实是最了解自己的。
如果来硬的,自己未必会屈服,但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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