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琴子搀扶着萧笙从后角门往外走,火光将寺庙映衬得恍如白昼,一个小沙弥从旁侧绕出来挡住了我们的去路,他愤慨道:“哪里来的妖孽,竟胆敢火烧霞光寺,偷盗大郑国宝,快将佛舍利交出来。”我未曾想到他们这么快便发现佛舍利失窃,更未曾注意到他已将僧棍朝我挥来,等我完全定下神后,他已连人带棍地倒在了地上。我惊讶地看着仿佛从天而降的傅合清,他瞥了眼我怀中的萧笙,沉敛道:“马车已经在外面了,快跟我走。”
烈火焚烧的剥离声,呼救声哀叫声,随着马车疾速而平稳的行进而离我越来越远。傅合清坐于我对面,半带讥讽道:“你还真是大胆,连霞光寺都敢烧。你以为这里面的和尚都是摆设吗,若不是我命人同时点了分散几处的僧舍,你还指望着能全身而退?”我一凛,半晌没有反应过来:“火是你放得?”他勾了勾唇角,不置可否,却将眸光凝滞在了萧笙身上。我恍然回神,从怀里将盒子拿出来取出佛舍利,喂他服下。傅合清问道:“你费了这么大劲,就是为了救他?这个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啊,能让你离开韦曦?”我冷冷地瞟了眼琴子,她柔柔地垂下了头,却让我更生出些厌恶来。傅合清悠然道:“你也不必看她,母亲的吩咐谁敢违抗。”
我垂眸理顺了萧笙发髻下散落的碎发,有些心疼地抚弄着他苍白而毫无血色的脸颊。那厢傅合清突然道:“你先别说,我好像猜到他是谁了。”他将头转了个角度,盯着萧笙:“玉箫公子?他果真生得俊俏啊,比女人还好看……看来这几日城内大肆搜索奸细并非无风起浪。”我将头扭向一边,凉凉道:“我怎么不知道笙哥还有这么个名号?”傅合清将折扇合在膝上,换了个舒适的姿势道:“我也不知道,是雪芜跟我说得。据说长安城里待字闺中的小姐们没有不知道他得,还悄悄地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号。”我挑了挑眉,心想即便是柄竹萧在萧笙的手里亦能吹出天籁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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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小筑里梨花覆雪,清风幽幽,将萧笙安置到了我的床上,傅合清弓下腰凝肃道:“他身上的伤太过严重,需得勤换伤药,你们几个女人多有不便,还是我留下来照顾他吧。”
我有些怆然,倚在床帏上有气无力地道:“有劳你了。”傅合清瘪了瘪嘴,颇为委屈地弯身坐于窗前的藤椅上,嘟囔道:“我还真是不怎么喜欢他,他一来我竟成了个外人似得。”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漫然道:“你不是外人谁是,难不成你还是内人吗?”他从藤椅上弹坐起来,刚想要说什么,琴子挑帘从外面走出来,冲傅合清道:“公子,夫人那边……是不是去向她说说今晚的情况?”傅合清陡然想起些什么似得,随即懊恼地拍了拍脑袋,又隐约生出些畏惧之色,僵在原地踟蹰不前。我料想他是为今日火烧霞光寺而发愁,便道:“既是要去说,那不如我去。正好连带我和韦曦的事情,也要一同说清楚。”
傅合清如获重释般松了口气,转而又紧张起来,“还是我去吧,你不了解母亲禀性,万一言辞失当惹怒了她……”我已将外裳罩在身上往外走,边走边道:“你还是和琴子留在这里好好照顾我的笙哥,他刚服下佛舍利不知会有什么反应,还有外伤上药时仔细些,别弄疼了他。”
晚风习习吹拂着薄雪翩翩而舞,正是凉薄之夜。我走过虹桥已渐渐近了听雨的房间,人烟从最初的稀少转至荒芜,到了那扇薄绫雕花的木门前,已听不到一点人声。我心中漫过些不安,滞于门前的手好半天才慢慢攥成拳,有条不紊地敲了两下,却无人应答。我喊了几声‘母亲’,低沉的嗓音涤荡在幽长戚暗的回廊里,如石沉入深海,没有激起半丝懿波。我去推门发现门并没有从里面反锁,慢慢踱步走进去,房内烛光莹亮如昼,被衾整齐,偌大的闺房沉寂如枯海。
我正在想难道说听雨出去了,这么晚了她会去哪儿?却觉有极微弱的古怪声音从某个角落中传来,窸窸窣窣得想老鼠在啃噬木屑。我循着声音找去,面前是堵墙,墙壁前摆放了一座造型古朴的榆木书架,我将身体紧紧抵在墙面上向书架与墙的缝隙里张望,厚重的书架阻隔了外面的光线,使得里面一片漆黑。正起身要离去时,却觉似乎有几束异样的光线从墙壁中跳跃而出,我再将视线投注在上面,发现那几束自墙岩中渗透出来的光束正像被注入生命,慢慢饱满明亮起来。我心中疑惑,奋力将书架往外搬移,发觉它并没有看上去那般沉重,似乎在底座有一股助力推动着它前移。我无暇顾忌其它,因随着遮蔽物被移开,墙壁中央被凿出那道通道正渐渐清明起来。
周围一片沉寂,只有我怦怦的心跳声。我站在密室前稍带犹疑,便慢慢走进去。常年的与世隔绝使得里面有一股浓重的阴潮之气,似在衣衫上薄薄喷了层霜雾,吞噬着里面的温度。越到深处明亮的烛光直刺如眸,使我几乎睁不开眼睛,待狭小的通道行至尽头,面前独辟出一方厅堂,开阔通畅,所见之物让我险些惊叫出声。
白帏高悬在堂顶,香台上焚香绕绕,供着新鲜的白梅,俨然一副灵堂的布置。走得近些,正上方供奉着块大些的黑檀木灵牌,大隋文皇帝与独孤文献皇后之牌位,眸光向下移,越过那些密密麻麻的灵牌,在最下方……我的呼吸突然紊乱起来,抚向那块小木牌的手止不住的颤抖,上面镌刻精巧的篆书——爱女杨忆瑶之牌位。无数的念头向滚滚春雷跃然而至,却如灵雾渺渺抓不住分毫。我瞪圆了双眼不可置信于眼前所见的一切,却陡觉脖间一凉,一柄剑正稳稳地架在了上面。
第64章 六十五
“真没想到,你还能找到这里。”听雨的声音依旧闲凉,却也如剑尖般沉冷冰锐透着杀意。我摸索着木牌上凸出的雕字,望向她道:“夜阑山庄果然别有洞天,你究竟是什么人?”
身后轻呵一声嗤笑:“这个时候了,你不关心自己的小命,倒关心起我是什么人来了。”剑向脖颈上窜了几寸,我一紧张脱口而出:“爱女杨忆瑶?原来你女儿不叫傅合晚,你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呢,听雨夫人?”她息语,连同握剑的手也于半空中静止不前。趁她不备,我躬身迅疾绕过剑尖后退几步,自腕间弹出琴弦攻向她,弦如灵蛇自空中蜿蜒曲折寸寸紧逼,她轻蔑一笑,反身躲过鬼魅般身姿灵活地蹿到跟前,伸手快敏地捏住我的手腕,只觉一阵酸软无力竟松了手任由琴弦坠落。
“连家传的弦思剑都传于了你,韦曦当真疼你得紧。”她纤细的手覆上我的脖颈,眼中温度尽无:“敢在这里跟我动手,我看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脖子上的力道不断收紧,我与她咫尺之间,注视着那双眼睛若流云之瞳,漆暗的墨色里竟隐隐泛着魅惑而妖娆的蓝光,却有着圆润温泽的弧线……不可能!被扼住咽喉难掷一辞,闲余的手绝望而无助地在案桌上摇晃,却不知触到了什么,一幅画卷竟渐渐自墙上垂放。白裳翩翩衣袂中,那男子素服简冠站于苍邈的群峦之间,难掩宏雅雍贵的气质。听雨竟像被触了死穴,目光呆怔地望过去,手上的力道也随之轻了不少。我也失了神,竟忘了这是逃脱的大好时机,痴痴地盯着画卷,自然画中他尚是青春大好年华,自然画中他未着龙鳞华服,自然画中他随年月日久而灰暗失色不少,但我怎会认错。
“父皇……”不自觉中喃喃出语。
被猛地推到灵案上,焚满了香的炉子被碰到了地上,极生闷的一声钝响,灰白的香灰落了一地,像降了层霜。
听雨不可置信地侧头:“你方才说什么?”
捂着脖子,我坐在地上望着地面平静道:“我说……父皇,那是我父皇。”眼前一暗她踉跄着奔过来跪在我面前,单手掐住我的下颌迫使我看向她,眸瞳中神色认真地细细观察我的脸,眉宇微拧仿佛要从那上面寻觅些前尘往事。
良久,任由着她松手,任由她颤抖着冰凉的手抚上我的侧颊,“瑶瑶,你是瑶瑶么?我……我竟认不出来了。”我抓着她的手用力地从脸上扯下来,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脑中一片空白。触到提防而陌生的视线,她显出一丝慌乱,反手紧握住我的,言辞急切:“怎么这般看着我?不认识我了么?不认识姑姑了么?”
灵堂果真是灵堂,没有人气,只有森寒从地下减缓地向上涌,凉遍周身。我慢慢挣脱她的束缚,挣扎着站起来,后退几步险些被拖曳在地的裙纱绊倒。
“你不可能是瑶姬姑姑,不可能,她已经死了,死了好多年了。”
她颇具嘲讽地垂眸看了看自己,笑道:“有时候我还真宁愿自己是个死人,活着有什么好,若不是想着二哥,想着七月,我活着做什么?”我想了想才意识到她说的‘二哥’是父皇。
听雨,不,瑶姬姑姑,她向前一步,我后退一步,像跌进了一汪隐匿岁月沧桑的冰湖,所发生的一切都不尽真实。究竟,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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