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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少言,辘轮紊然滚转,窗外仍旧雷雨轰鸣,却少了杂乱鼎赫的絮谈,唯有雨水落地均匀的声响。我知现在已进了太极宫,掀起湘帘,可见朱瓦碧墙皆蒙在水雾湿暗之外,天色愈加阴沉,好似要掉下来一般。
太极宫巍峨依旧,张扬而不失雍容的殿宇如一双鳞爪飞扬雄武庄严的麒麟,王者之都的磅礴大气令穹顶上的空气都要为之凝结。
内侍半逼半请着将隐修带去了太极殿偏殿,将家音送去宇文昭仪那儿,却带我沿着太液池草长莺飞的宫道上走过,柳如长绦浅浅滴浮在映出蔼蔼天色的镜湖上,千道万道如断了线的珠帘自天而降汇聚其中,湖水濛涨几乎要漫过护堤。
眼前殿宇极为熟悉,匾额上端正地刻了‘毓琛殿’三字。一瞬恍惚有中错觉一闪而过,仿若幼时无数次顽皮晚归,姑姑正在窗牗下边抚琴边等着我。
李渊正坐在从前姑姑常坐的地方,抚弄这一把古琴,若有所思。他的身后站了个博带羽冠的道人,将绒毛齐地的拂尘扛在右肩上,表情肃穆而一丝不苟。
听内侍的禀报,李渊只将琴轻轻往前一推,冲着正向他跪拜的我道:“朕知道,你的琴技极高,为朕拂一曲吧。”我心中杂乱,却又不敢拒绝,只有强忍着心中忐忑淙淙弹奏了一曲。此时我真正觉出可悲,我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像柳巷里许多倚门卖笑的女子那般,被人召之即来拨弦调音,纵然那个人是当今天子。这样的可悲越浓重,对父皇的思念便更深一分,纵使他从未关心过我,却给了我最好的庇佑,让我安心于一方净土不受牵染。而今他不在了,他的女儿,曾经显贵无比的大隋公主,连生死尚不能自己把握。或许,命不由己,这便是对我这个亡国公主苟延残喘至今最大的惩罚。
一曲毕,李渊意寓深长地道:“这首《梨花错》是从前瑶姬最擅长的曲令,你果然聪明。”他回头的时候,浓重斜飞的眉宇微挑,眉间一道煞气极重的川字纹,给原本和善的面庞添了几分戾气。
我垂眸道:“儿臣只是重游姑姑寝殿,有感而发。”
李渊呵呵一笑,气息吞吐地极轻,若不细听根本辨别不明:“朕知道你与你姑姑感情深,放心,只要你乖乖地听话,朕是不会为难你得。”
我极温顺地敛眉,轻然颌首,蓦然间生出几分不安。
“桀伐岷山,岷山女于桀二人曰琬曰琰。桀受二女,无子。刻其名于苕华之玉,苕华虽为两块,然惊魂早已融为一体,故世人极少将它们分开言之。开皇年间有化外方士进献苕华于大隋国君,意祝二圣临朝,伉俪偕老。后来独孤皇后同文帝间隙渐生,便将这两块玉抛诸脑后。当时朕住在大兴,独孤皇后随手将其中一块给了朕,便就是这块‘苕华’让隋炀帝对朕谋划忌惮多年,几次三番明里暗里威逼利诱迫朕交出,当初晋阳起兵前夕,建成替父南下江都,不得已交出苕华保他一命。两件宝物尽落于炀帝之手,他必然会交给自己的儿女保留。而今炀帝子息凋零,仍未见苕华临世,细细数来,除了你姐姐,他的儿女便只剩下你。忆瑶,你可知苕华下落?”
他安坐在梨花雕木矮凳上,前倾了身体认真询问。我未曾细想,反问道:“敢问陛下,区区亡国之君穷尽奢华的玩赏之物,何以值得陛下如此耗费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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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以为忤,浅浅笑道:“既然你问得直接,朕也不好隐瞒。当初文帝眼见太子晋王相争,恐大隋根基未稳伤及国本,便暗自将追随北周武帝时征战得来的早已绝迹多年的阵法兵策及炼铸刀剑的古书甲策藏匿了起来,期望若将来途生战乱有识之主可凭借此重整山河。朕恰巧识得承监的官员,他自知背负着这个秘密来日无多,便将这件事情告诉了朕,希望将来朕能替他照顾孤儿老小。”
父皇必定也知道此事,才会将苕华看得那样重。只是……既然牵扯如此广泛,必然不会如他轻描淡写地那般简单。我恭顺一笑,道:“陛下雄心伟略忆瑶佩服,只是忆瑶并不知道苕华下落,恐要让陛下失望了。”
“不知道?”他霍然起身,冷笑着反问。目光一沉,嘴角隐含略带嘲讽的笑意:“你若不知道何必要赘问这许多,你一个女子莫不是也关心起了家国兴亡的大事。”
我反而心底坦荡,无所阴晦了。坦然地抬头直视,清晰明了地说:“陛下也说事关家国兴亡,举足轻重,怎会轻易说与忆瑶听。对于活人,纵然她再弱小也该有些避忌;若是死人或是已认定她将要死的人,就没有这许多避忌了。陛下贵为一国之君尚且会使些‘迂回’之计,忆瑶也不见得非要倾其所知。”
他脸色顿时灰青如沉铁,目光里仅有的伪作的一丝牵强的和善也消失匿迹。顷刻间,目光锐利如炬,似一把利刃要生生将我刨开。
“朕到底是低估了你。”近乎咬牙切齿的一句话。
“不知你使了怎样的狐媚手段,让世民那样迷恋你,连建成都向着你。即便没有突厥南下的事情朕也早打定了主意杀你,泾州的隐情世民自以为隐藏的天衣无缝,真是让朕失望透顶。若非你怀了孩子让你多活上几个月,在世民刚出长安的时候你就该死了。朕岂会容忍一个乱我大唐江山的前朝祸水活在这世上。”
窗外的雨连绵无尽,一道惊雷骤然滑过,褐紫的光短促而明亮,映亮了年久无人的毓琛殿,也映亮了李渊阴冷几近狰狞的脸
我妩媚地微笑,有种久违的酣畅淋漓涌过:“陛下说得都对,所以这世上还是有因果报应这么回事得。”
一声闷响,古琴应声被扫落于地。李渊因暴怒而狰狞的面孔尽在咫尺:“看来世民把你惯坏了,让你连什么是天高地厚都不知道了。朕给你时间考虑,若是配合朕会给你一个体面的死法。不然……”他阴鸷地冷笑:“太极宫不是秦王府,这里有一百种方法让你开口。”
“沐云,将她带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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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琛殿的偏殿里有一扇小小的窗,却是极高,唯有踩在桌子上才能看见窗外繁星如雨静落于漆黑天幕。雨早就停了,积聚的水滴从飞檐上一点一点落下来,这便是我周围唯一的声响。
从上面下来后,我又呆呆地凝望着摆放在朱红壁橱上那面沾满灰尘的铜镜,周围浮雕着的牡丹栩栩如生,一刀一刻纹理入深,想着那每一丝纹理都曾被姑姑抚摸过,我的手也不由自主地覆了上去。
静谧中不知从何处传来‘吱呦’的古怪声响。我环顾四周将视线停留在窗户上,枣木嵌纱的窗帷被推开,眼前撩起一阵寒风,闪过一抹鲜妍之色,我不仅后退几步,待站稳后看清来人险些惊叫出来。
“璃影!你怎么来了?”我压低了声音,望着近一年未见的璃影,美丽依旧,连眉眼间隐约撩动的那抹寒光也依旧。
她的目光深重,“奴婢听说夫人进宫,想起您出嫁时太子曾送过您一枚可随意进出宫闱的东宫令牌,就……”未等她说完,我慌然打断低声呵斥道:“璃影,这是皇宫,你怎可乱来,万一被发现你性命堪忧,道玄的牺牲就白费了。”
听我提及道玄,璃影冷艳的眼眸底下泛过一抹暖光,默默化作哀戚:“道玄……随秦王去了战场,我来前给他留了封信,如果我再也回不去了,那么他看到那封信后也不会太伤心。”低头深吸了口气,她决绝地对我道:“外面的守卫都被我打晕了,我们冲出去,说不定会有一丝活路。”
她不容置疑地将我的手拽入怀中,刚踏出去一步,殿门猛地被人踢开,浅淡的月光映出李元吉横飞的暴怒,他瞥了眼璃影,冷冷道:“你们要杀人放火都随便,就是别打着大哥的名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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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警惕地望了望李元吉的身后,所幸他没带人。挣脱璃影的手,道:“我哪里都不会去,也不会连累太子,烦请齐王高抬贵手,让璃影离开。”
窗外寒风瑟瑟,吹打着檐下铜铃泠泠作响,声音空灵而寂寥,像极了招魂的音曲,流连缠绵不尽。璃影转身看我,颊边一抹胭脂丽影,淡淡的蔷薇色,美丽动人将整座雕栏玉砌的前朝宫殿悉数比了下去。
“我们从前并肩作战,度过了不知多少艰难,许多次凶险至极却仍能挺过来。忆瑶,相信我,这一次我们一定能走出去。”这是璃影第一次叫我的名字,谨慎礼度的她从未有过丝毫逾矩失当的言辞举措,可今晚,她叫出了我的名字,这般自然流畅,没有任何梗塞,像已在心中叫了千遍万遍。
潇潇风声中传来李元吉阴森的声音:“好,很好。本王倒要看看你这次究竟有没有命走出太极宫。”说话间两道人影飞速扭打在一起,拳脚声闷钝穿破夜的暗静被无限的放大。璃影空手而来自然占不到上风,但所幸她身形灵活且变化多端,总能出其不意并巧妙地将李元吉来势汹汹的袭击化力至无。我暗知任由这种剑拔弩张的局面发展有百害无一利,却不得不沉默,生怕自己的只言片语会扰乱璃影的心思而使她不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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