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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弦歌默 (桑狸)



外面看到的曲阑琼台是流云殿,它的前面修筑了一座水阁,水阁的穹顶微弓,月光投下在地面揽出大片阴影。蜿蜒流淌而过的湖泊经过水阁,像是镀了一层银白月华,汩汩流过环绕着花丛。婆娑摇曳的花束倒映在湖水中,里面还有我的影子。

我不能娶你做我的正妻,但我可以向你保证,自你之后绝不会再喜欢旁人……

我要和别人不一样,以后就叫你瑶儿,这个名字只有我可以叫……

我曾梦想着能与心爱之人在一片百合丛□赏天地清明,雨雪霏霏……

滴答滴答,有水珠跌入湖中,激起细小流纹圈圈荡远。我摸了摸眼角,不知道自己何时哭了。

先前我还安慰自己,没有什么大不了,不过是一段记忆,我们的缘分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尽了。直到此刻,我终于明白,那不是穿越三年岁月的镜花水月,而真真实实刻在了我的心上,再也不可磨灭。

我走过架在曲湖上的主桥,来到水阁。从发髻剥下金簪,在鱼鳞石雕琢而成的擎柱择了个隐蔽位置一笔一划刻下—我想你了,快回来吧。

多么希望现在能下一场雪,这样你就可以拉着我的手散步了。

窗牖前闲花碎落,芬芳远送。芙蕖如翡翠一碧千顷,云霞蔚蒸,如岁月静如止水。

璃影从翠玉圆钵中拈出一些旃檀玉茭膏,小心翼翼地敷到面颊上。有清凉湿意辗转轻柔地滴落在侧颊的伤痕处,轻若浮云剪柳。对着铜镜还可见左颊微微红肿,白皙肤色为底仍显突兀。

见我侧眸对着铜镜出神,璃影又忍不住忿恨道:“下手也太重了,都十几天了红肿还没消。”

玉茭膏中掺了珍珠和美人蕉,有着美人蕉的明艳瑰丽和珍珠的流光莹润,点在指尖清凉入渗。我不假辞色,只平淡问道:“那天我晕倒是怎么回来得?”

一直站在身后未言语的思雨突然道:“是秦王将夫人带回来得。那天雨下得那样大,殿下回来时全身都湿透了,还将夫人牢牢护在怀中。”末了,她翼翼抬头,细弱蚊蝇道:“其实,殿下待夫人也算不错。只是不知道为何……殿下平时不是这样得,从来都没有见他跟哪位夫人红过脸,更别说……”末音轻了,她兢兢地偷瞥我的脸色,抿了抿下唇止住了话语。

其实他一直都对我不错,从前在太原时的相处虽然含了利用的成分,但待我也是周到得。与他成婚以来,除却他的那些古怪要求,对我也确实没得说。只是我想,这也许仅是他的教养风度又或许是性子里的怜香惜玉使然,对于能入他眼的女子总是倍宠呵护得。我也只是他万千姹紫嫣红中的一个,没有什么不同。

若说有什么不同……心中苦笑,指心抚上温热的伤痕。偶尔听闻外界所传秦王治军极严,沙场点兵上至将领下到兵士,无一不心生畏惧。这些我都无从得见,只是见过他在王府中的样子,一贯温润和煦,时时都不失涵养。那天,算上三年前的记忆,我从未见过他生那么大的气,那天的场景即便已过去多日偶尔想起还是不免心悸。他出手打我是因为气我与萧笙藕断丝连还是仅仅因为我的行为触犯了他的尊严和骄傲。

这样的场景有很多了,看上去确实像存了几分真心,但又是云山雾绕看不分明,换做另一种解释也说得通。从前的忆瑶可以不在乎,不理会,只将他当做高高在上的秦王甚至是计划中的一部分,在深苑中安然生活。而今却是不可能了,我不自觉地会想他,不是秦王,是世民,我的世民……可我又明明知道,我不是他的穆瑶,他又怎么会是我的世民呢。即便是穆瑶,又何曾真正拥有过?

璃影见我神色迷惘,以为是被那些话触动了心事,便对思雨道:“这里不用你伺候,先下去吧。”

身后水晶珠帘泠泠响起来,璃影敛袖于腹微微躬身,碎步退了出去。

璃影娟细的眉毛拧起来,原本青黛浓丽的眉宇簇在一起更显妍艳。她与我朝夕相伴,我却甚少如此近而仔细地看过她。像一朵溢满芬芳的胭脂花,仿佛微微一触便能凝出露珠。原本是极娇艳妩媚的面庞却因为素有的凌寒清肃的神情而显得冷艳。这些日子总是见惯了她穿宫装的模样,竟完全记不得当日在江都行宫第一次见她时的样子。

在我望着她兀自出神时,她已抓住我的胳膊,殷殷道:“我们离开这里吧,这样下去夫人迟早有一天会死在他的手里。”

手指反复摸索着犀玉梳子光滑洁净的角面,不答反问:“璃影,你想家吗?想回突厥去吗?”

她身体微僵,似是没想到我会这样问。静默片刻,简约答了句:“想。”

秋寒料峭,空中已有了浓郁的萧索之感。但秋阳却依旧明亮妍艳,照在脸上还很温暖。我闭上眼睛感受着带着温度的光辉在面上缓缓漾开。真羡慕她,还有一个可以想可以回的家。而我早就已经无家可回了,我的家就在这里,是长安,是大兴宫。大兴宫辉煌依旧,可那早就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山月不知人事改,犹照阿阳宫旧人。

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深宫囚笼里的侑儿,千里之外的杀父仇人,从前我总是将这些强加到自己身上。其实我心里清楚,这不止是因为责任,更是要为自己活下去寻一个理由。

一觉醒来,我竟好似随梦中人穿越岁月游历了番,将剩余的力气消耗得干净,再也没有勇气去面对我的责任。我害怕,如果这些责任的尽头是让我伤害李世民,我该怎么选。

好像读出了我心中所想,璃影说:“如果公主愿意,璃影的家就是你的家。我们一起回突厥,在草原上放马、牧羊,白天可以对着蓝天纵声歌唱,夜晚可以围着火炉数星星说心事,去过那种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日子不好吗?”说到最后她有些激动了,胳膊有力紧抓着我的手,以至缀在臂袖上的轻纱拂落了摆放在轩窗下的花瓶,花瓶顺着桌案骨碌碌滑下去带落了我压在下面的绢帛。

花瓶降落未落之际,被身手灵敏的璃影俯身接住了。那片绢帛却如片羽浮水般轻轻缓缓铺展在地上,击起一阵细小浮尘。

她俯身欲捡起来,却在瞬间脸色骤变,弯曲的身子停顿在半空中,如满弓的箭弦。

展开的绢帛上用细笔粗略地勾勒了一个人的轮廓,正是李建成当日在萧府交给我的。

自我从昏睡中醒来便没有再在绢帛上放驻太多注意,随手置于花瓶底下,便将它遗忘在角落里。而今因机缘巧合被重新翻了出来,璃影又是这番表情,看来有些本想避之不谈的话也省不得了。

俯身越过呆愣的璃影将地上的绢帛捡起来,阳光透过素白纤薄的绢帛,似油漂浮在水面,上面镀了一层金黄明晖。“你认识这个人?”我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平淡无波,却不曾想到反是如此泄露了蕴藏的心事。

璃影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明艳浓丽的凤眸如被层层花影包裹,看不清眼底的情绪。她忽然莞尔一笑,柔声道:“夫人对如墨姐姐的事情向来上心,现下既然怀疑奴婢认识这个人,却又为何如此漠然。莫不是有些事情您早就知道了,才能做到如此气定神闲。”

我一愣,随即笑说:“我都没有说这个人是谁,你怎么就知道他和如墨有关呢?”

璃影面容僵冷,雪白牙齿紧咬住下唇想要说些什么。我已经将绢帛叠了起来,掀开紫铜熏炉璃木镂花的盖子放到里面。原本恹恹的暗蓝火光骤然起势,素帛雪缎上沾满了火星,瞬间便化作乌黑的残垢。有风从窗缝下钻进来,扫掉些许灰渍残烬到地上,蹦蹦跳跳卷到很远。

“我该早些将它烧了得,留着也没什么意义。”

见璃影瞪大了眼睛满是惊愕地看着我,便道:“太子给我时我只是觉得他面熟,并没有立刻认出来。只是出了萧府见到天边放起的纸鸢才如醍醐灌顶般恍然”,我转身静静看向她妍丽眉眼,“烽火戏诸侯。璃影,你是单纯地想给我买纸鸢,还是无影无形间为如墨设了一道催命符?”

犹如跳动的火焰终被扑灭,璃影反倒平静下来,撩起前裾坐到矮木梨花榻上,仿佛在等着什么降临般温和宁素。

我道:“你不必担心,我刚想明白那个与你争夺纸鸢的人就是画中人的时候确实很恨你。但现在……我明白了,害死如墨的不是别人,是我,自始至终她都是为了我有口不能言,为了我左右为难,为了我最后甚至丢了性命。”

面前斑斓云裳迅疾掠过,璃影霍然起身,眼底重燃跳动的火苗正不可置信地凝视着我,一字一句道:“你全都记起来了?”

一丝苦笑侵上面颊,声音温哑而透着恸怆:“原来你也知道,你们所有人都知道,唯独我蒙昧无知,连陷入了别人的圈套都不知道。”随即冷声恨然道:“我果然低估了什钵苾,他到底是棋高一着。也只能怪我自己学艺不精,竟妄图与狼共舞。所以到头来也怪不得别人,只能怪我自己太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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