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要离开,我却依旧什么都带不走,而不一样得,唯有这个正在我腹中成长的骨血。
我不忍再看他的神色,只是仰头看向天空,道:“世民,我给你三年的时间,三年后,你让这普天之下除了你再无第二个人敢堂而皇之地指着我,让我滚出太极宫,离开你。”
玉阶冗长,连天空中的阴霾也显得绵延无尽头。好像我们那总也历经不完的劫难。
可是纵然历尽沧桑,我仍然对这一段尘缘心存感念。我们都不是长情的人,却将彼此珍藏在心间坚持到了最后。迈出太极殿的这一刻,我已经释然,结果于我而言已经不再重要,这无尽的厮杀与谋夺将我心底最后的一丝阴郁恶念洗涤干净,从今往后,我杨忆瑶的心里没有恨、没有怨、没有对人世命运反复的不甘,没有爱而求之不得的执念,我的生命里只剩下爱,爱曾经和现在与我相伴休戚与共的亲人,爱我的孩子,爱我的……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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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九年,九月三日,李渊颁布制书,将皇帝位传给太子李世民,自为太上皇,仍居于大内皇宫正殿太极殿。
武德九年八月初九甲子日,太子李世民在东宫显德殿即皇帝位,并大赦天下。即位第二年正月初一改元贞观。
中原山河动荡多年,几番易主,至今终于尘埃落定。
而当新帝大赦天下的诏书遍及四海,我已经在姐姐住过的竹寮安了家。来之前我特意看过姐姐给我的那个锦盒,里面的内容让我既有惊讶又有感慨。而随后,我便将那丝帛扔入了火炉中,还往里添了几块炭。几经流年,我的性格渐渐被磨去了棱角,不再执念于那些本不该属于我的东西。
当我坐在阳光下的木椅上安静地晒太阳时,才终于切实地体会到这种知足常乐的性格是多么得有益身心健康。
年轻的小禁卫正搬了妆台过来,我们相处了近半个月,都已经熟络了很多,乡野之中也没有那么多清规戒律,他们见了我也比之前随行多了。
我扫了眼木头上柔软绽放千姿百态的百合,大加赞赏:“不错啊,小禁卫,刀工可以啊。才两日就刻出来了,我还以为至少要半个月呢。”
那禁卫手中活计不停,淡淡道:“夫人过奖了,这是我们兄弟十个参照夫人给的图纸不眠不休两天两夜刻出来得。”
“哦。”我应了一声,道了谢,然后漫不经意道:“之前世民,不,是你们皇帝跟我说这个小村落里埋伏了两百多个禁卫,看来有些夸张了,他的话总是不尽不实。”
小禁卫停下活,擦了擦额头上汗,说:“陛下可能没有骗你,我们这一组十个人主要负责东南角的守卫,其余七个角上各有守卫。”
我仰头看他:“那也不够。”
他抚脑想了想:“剩下的人应该散落在各处,还有一部分人是负责随时向陛下报告夫人近况得”,应向我狐疑的神色,他淡定道:“我前几天进城帮夫人买做妆台的梨花木无意间撞见得。”
我感叹:“你这么有前途,怎么就被派到这里来了?”
“因为之前要从禁卫军里抽调人手保护夫人安全,大家都不愿意来,就算赶驴子上阵也都不情不愿得”,我完全理解他们,像这么个走兽飞禽四散的山坳里有什么前途,他继续说道:“后来陛下许诺,凡是愿意来得回去之后皆官升三级。”
小禁卫将妆台扫下来的木屑收拾利落,言辞凿凿道:“所以后来大家都争破了头,夫人尽管放心,在这里保护你的人都是精挑细选拼杀出来的精英。”
我嘴张开的时间太长,以致下巴差点脱臼。但更让我惊讶得在后面,小禁卫想起什么似的懊恼地敲敲脑袋:“我怎么忘了,陛下不让随便说这事得。”
“怎么?”我揉着僵硬的下巴,问。
“他说魏征最近总盯着他任免分亲疏,若让他知道了还了得。陛下让我们守口如瓶,待将来回了太极宫他会找几个理由分别给我们升迁,总之要做得不留痕迹。”
我哑然失笑,世民这皇帝做得也真够不容易得。午后温暖的阳光投下,失了烈阳的火焰,然后青草清冽的香气,让我莫名地心安。我越来越坚信自己当初的决定是正确得,不若现在深在宫闱,时时看到群臣谏议的奏折,定然不如现在闲适安宁。
总之,一切都在正常的轨道上运行,所有人都平安无事,包括我肚子里的这个。
秋色连波,寒烟翠色,山映斜阳天接水。我看见一片茫茫苍翠中,一个人影从蔓蔓青萝,萋萋芳草中走出来,乍一看有些像隐修,仔细一看还真是隐修。
我奇怪,倒不是奇怪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而是奇怪那些号称精英的禁卫怎么任由个生人靠近我方圆百里之内。
果然,在我这个念头转了转,还没成型,隐修已经被五个孔武有力的禁卫四仰八叉地架了起来。
我真得相信他们是精英了。前一刻山坳中还风动有声,一片静谧,下一刻,只见荒丛中细草颤了颤,便从天而降了这几个高手,以迅雷不见掩耳之势擒住了过境的隐修。
“何方妖孽,胆敢到这里来撒野?”
我捂住眼睛,不忍猝睹。这帮人因为太过闲,最近迷上了传奇小说。
隐修对着天叽哩哇啦地乱叫:“我是郎中,哦不,我不是一般的郎中……”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到点子上。
我看不过去了,起身朝他们比划了一番,他们立即以风一般的速度放开了隐修。由于速度太快,来不及反应的隐修彻底地与大地来了个亲密接吻。
待他一脸尘土草灰地爬起来,看到我,瞬时笑靥如花地展开胳膊:“小瑶瑶,我想死你了。”
我躲到一边,一脸怪异地问:“你怎么到这来了?”
他一脸得色道:“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一定出现,你不需要我的时候我一定消失。”
我抚摸着下颌思索了一阵儿,实在不确定自己需不需要。于是指着我住的竹寮旁平地而起的十几间屋舍,“看见没,正数第五个,里面住着两个医女”,我用手挡住嘴,悄然道:“据说特别擅长看妇科。”
隐修的白眼珠翻得甚是俏皮,“你敢确定她们擅长得过我?”
悻悻然地缩回脑袋,这当然不能确定。医女是女人,隐修是女人中的女人。
于是,我决定让刚才那帮太闲的禁卫去再建一座竹寮,两天内完成。
于是平静的山坳一片磨刀霍霍的伐竹声,激起鸟雀哀鸣,四散飞去。
一直到我腹中的孩子出生,我和隐修还有盈珠和暮夕,我们四个人一直过着惬意而舒适的化外生活。
而这一切都随着这个小魔王的诞生而烟消云散。
贞观元年的春天,我在一片桃花绯雨中生下了我和世民的第二个孩子,一个粉妆玉砌的男孩。我的左邻右舍,御厨,医女,舞姬还有专门管洒扫的掌事姑姑都来道贺,他们一见襁褓中的孩子,都有片刻的呆愣。
这孩子不像寻常,一生出来就皱蔫蔫得,像个小老头。而是肤色白皙,五官精致,一双狐狸眼,眸色含春,甚是撩人。
大家倾声赞叹了一番,最后纷纷叹息:“男生女相,将来肯定要祸害一群小姑娘了。”
我躺在床上,望着垂洒下来的青罗烟纱,却在想,那些禁卫此刻有没有把孩子出生的消息送到世民的面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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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庆祝孩子出生,隐修组织了篝火晚会儿,烤了十几头羊,大家围着火束唱歌跳舞,好像一群从远古来的未加开化的野人。
我深刻地体会到,环境使然这四个字。
孩子出生后的十天,我收到了世民的书信,摸上去很薄,有些忐忑地打开,果然只有一张,上面只有一个字——愔。
我有些气恼地想把那张纸揉搓了扔到一边,却终究没舍得,而是极为用心地将它夹入书册,压平整了,然后放进最坚实的箱子里。
从此我们便唤孩子为愔儿。
愔儿满月之后,我甚有些焦虑,有的没的向禁卫打听世民的近况。大家众口一次,突厥进犯,陛下忙于军务,焦头烂额。我甚加狐疑,于是让暮夕溜去了城内打探,她带回来一个不怎么好的消息。长孙皇后为陛下觅娶郑家女,但因其有婚约,此事作罢。
我当即气得打碎了屋内的红珊瑚。但回过神来,看着满地妖娆晶莹的珊瑚片子,还是不解气,于是书信一封——瑶瑶近来甚是想念萧哥哥,希望陛下允准让瑶瑶带着愔儿去江都看望他。
当天晚上我就收到了回信。
瑶瑶刚生下愔儿,有些产后焦虑,为夫可以理解。你萧哥哥现在在江都爱妻美眷抱着,没空接受你的看望。令,我根本没见过那个姓郑的姑娘,连她是圆是扁都不知道。
我抱着书信对着灯烛看了一会儿,不禁笑出了声。半分因信中内容,半分因为夫二字。他是九五之尊,对我却仍是旧时称呼,可见并没有因尊望情。但隔着朦胧月色,看见外面偷偷摸摸谈情的禁卫和宫女,我又感叹,自己是不是太容易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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