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片刻,姑姑又道:“韦若和雪芜有杀兄之仇,就算她明白背后另有人指使,亦不会这么快就冰释前嫌想去安葬她。依我看,这并不是韦若的本意。”
我的心咯噔跳了快了一拍,她继续道:“定然是李世民授意,他了解你的脾气,怕你因为牵挂合清身后事而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所以才让韦若出面,这么不显山不漏水地替你将合清安葬了,也好让你安心地躲起来不要重新又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境。”
心底五味陈杂,他会吗?
一声叹息:“李世民的一番苦心,希望你不要辜负了。”
我无言以对。
姑姑转言道:“萧后来信,说想见你,并将自己随身的步摇送来,你若是愿意可以去幽州边境与她一见。”我望着窗外翠叶琼枝未语,她继续道:“眼前的局势你留在这里亦于事无补,你们血脉相连母女情深,有些结终归不能存在心里一辈子。”
“这话从前怎么不说?”我突然抬头道,话语方出口牵动胸腔里的一口气不停地咳嗽,姑姑默然垂眸看了我一阵,却没有反驳。只是将放在花台上渐渐凉却的汤药端了过来,放在我跟前,不温不凉道:“年纪轻轻地就得这个毛病可不好,不然将来有你受得。”
我将锦帕拿过来,雪白缎子上血液如桃花曳晔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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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夜阑山庄被围得水泄不通之时,姑姑很是镇定地将我推入了她卧房的密室中,我紧贴在墙面上,冰冷的触意从后背迅速蔓延。
外面极静,与房子外的剑拔弩张很是不符。
“皇帝陛下大驾光临,民妇未能远迎,还望陛下赎罪。”姑姑的声音漫然而清冷,没有半点敬畏之心。
我的手不自觉地攥成拳,李渊他果真来了。
“瑶姬……”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竟不似往常尽掌全局的稳如泰山。“没想到你果真尚在人世。”
姑姑泠泠地笑了笑:“是呀,二十多年前就该死的人了,活到今日,莫怪陛下一副骇然的样子。”
“不。”李渊颤声道:“二十多年了,朕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瑶姬,若当初……”
“是吗?你思念我?思念我思念到夺了我隋杨江山,戮尽我宗室血脉,还要逼死我的瑶瑶。”姑姑的声音陡然尖锐,已将方才故人重逢中的温和驱之散尽。
李渊叹了一声:“若是过去二十年我也不曾想过会有今日局面。隋炀帝气数已尽,就算我不来争夺这天下也会有别人。至于你的那个侄女……”他顿了顿,已染了森寒:“她当初迷惑世民导致我唐军损兵折将,现今又搅得洛阳天翻地覆生出许多事端来,我若还留着她,那就是大唐建国的第一祸水。”
姑姑冷哼道:“一个女人就有这么大的破坏力了吗?难道说你辛苦建立起来的大唐便这么经不起风雨,要杀一个女人来稳定朝纲。我与瑶瑶多年未见,只想让她以后都能安顺无忧,不知道陛下能不能答应我的这个请求?”
李渊未加思索道:“当然可以,只要有你在,朕可以宽恕所有人。”他顿了顿,道:“不过杨忆瑶要从此在世民的视线里消失,朕既不想自己的儿子毁在这个女人的手里,也不想再看见她。杨广的这个女儿,眉宇间像极了他的样子,甚至在生气忧虑害怕的时候所绽露出来的表情都与他像了个十足,朕从第一眼看见她时就觉得,是杨广不甘心归于九泉,派这个女儿讨债来了。”
姑姑连声大笑:“讨债?二哥才不会再留恋尘世权柄,现如今他定然是在另一个世界逍遥度日,比我们这些残留着人不知要好了多少倍。”
李渊道:“好,既然如此那也省却许多烦恼。你们隋杨早已破败,他所留下来的宝库也是后继无人,不若将它交出来。战乱方息,百姓不安,可用它来造福苍生,稳定社稷,也可用他来化解李杨两家多年的恩怨。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
姑姑冷笑:“原来是为了这个,陛下之意民妇自当遵从,只是苕华临时多看天意,若非天命定之人恐怕也是无福消受。”
第95章 九十六〔修〕
外面静止片刻,我已将指甲掐入墙面中,若世间胜负当如是,莫怪那些宁浴血折骨也要赢的人。昔日的臣子可以在这里堂而皇之地所要父皇遗留下来的宝库……我从未有一刻如此庆幸父皇早已长眠于地下,魂魄已远,今日有再多的屈辱亦是后来人担当。
桀骜的笑声响彻:“连天下都已是朕的天下,还有谁人敢说朕非是天命定之人。”
爬在缝隙上看瑶姬姑姑的反应,清淡的面上未施粉黛,有苍冷支离之意,只是浅然地勾了勾唇。或许她并不在意离开的那个人是天命之君亦或是亡国昏君,那浮艳宫阙中所承载的权柄与她而言亦不过是南柯一梦。
“既然陛下志在必得,瑶姬亦不好阻止,七月七日,陛下再来夜阑山庄,瑶姬必能让你如愿。”
“为何非要七月七日?”李渊问道。
瑶姬姑姑垂眸,看不清眼底流转的神色:“今年二哥的忌日因变故未能拜谒,我想用半个月将补回来。”
短促的沉默:“到时候替朕烧上一炷香。”李渊没有拒绝,话音中亦没有惺惺作态之意,我不由得想他们之间究竟是怎样的牵念过往,令他对父皇的音容笑貌恨之切,却又难掩前人已逝的落寞之意。
密室前的门被打开,明澈的阳光破蛹而入,姑姑的手犹放在书柜上的花瓶上,好像在看我,目光却空洞渺惘。
纱帘被掀开,萧笙匆匆而来,捏着一封书信递给了姑姑。姑姑动作僵硬地扫了一眼,面无表情道:“萧后已到了洛阳,她希望能和瑶瑶见上一面。”
想起姑姑和李渊的七日之约,心中有些不安,见姑姑和萧笙的意思皆想让我前往,遂试探着问:“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是不是想支开我?”
萧笙的神情僵了僵,姑姑却洒脱如常随手将书信扔入熏炉中,道:“本想让你替我给萧后带封信,你若不愿那便算了。”
我目光紧凝着她,想从那粉面上看出些端倪,黛痕未消,花面相映,像是风中流淡的蝶絮,看不出任何不妥之处。轻轻舒了一口气,道:“姑姑且写吧,瑶瑶必当不负所托。”
她背过身去理了理已有枯萎之色的蔷薇,淡然道:“你今晚来取,明天就启程,我让萧笙和盈珠陪着你一起去。”
萧笙眼中神色复杂,上前了一步,被姑姑摆手制止。他道:“你若有空去看看合清,他生前与你合得来。”慢慢止了脚步,视线怔愣间似乎睨到他眸中隐约闪烁的光。姑姑长叹一口气,似乎在对我们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够了,为此而死的人真得够了。”
………………
蛩空里星芒绝迹,连月光亦若隐若现。我将手中书信小心翼翼地放入妆盒中,用胭脂盒压住。萧笙平静地在灯下擦拭玉箫,我提醒道:“这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或许母后还会留我们住几日,你倒是把东西都带着。”
他抬眸望我,有抹温暖的光在轻缓跳动,“最珍重的带走了,我便再也没有什么是舍不得的了。”
微样的情怀在跳动,他的样子好像这次走了便再也不会回来。一时相顾无言,烛下光芒盈盈如月下轻纱,他将玉箫合在手心,道:“我们今晚就走。”
我愣了愣,见盈珠已将包裹打好,笑吟吟道:“公主尽管放心,马车稳着呢,你只管在上面睡上一觉,待明日天一亮就可见到母亲了。”
被她这么一撩拨,倒真如风过起涟漪,心痒了起来,便颌首应下了。本想去和姑姑说声,被盈珠止了,她道这个时辰姑姑早已歇息,且本定的便是明早走,也是来不及告别得。我犹豫地在夜阑山庄门前站了一会儿,花香随夜风而来,悄悄然然地蘸粘在衣袂间,盈珠将披风盖到我身上,温声道:“夜间风伤身,公主不要贪凉。”
我随着她上了马车,摇摇晃晃间果真睡着了,中途被细语声扰醒,却见德卿正坐在我身旁。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疑心自己看错了,德卿温和地笑了笑:“我与你一起去见母亲。”
偶尔被风撩起的车帘翩翩而撒,投在她面上清辉熠熠流动。我总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有种不安定的飞虫在平静的澜水下飞,不知什么时候便会破水而出。
晨霭初现,眼前却是一处荒凉的草地,抬眼望去一马平川,只在偏僻的角落修了座简陋的楼台。一个男子装扮的女子为我们掀开帘幕,环视着我和德卿,最终将目光放在我的身上,微微俯了俯身,道:“可汗吩咐,前行三里便是萧皇后的行处,德卿公主和萧公子可先行一步,请忆瑶公主随奴婢来。”
萧笙脸色骤然苍白,有些忐忑不安地环顾四周,但见枫叶撩动似乎藏了不少人。我安抚似的朝他笑了笑,“中原局势晦暗不明,若想我们全身而退,还非得这位可汗殿下纡尊降贵亲自护送不可。”
他道:“我和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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