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带着车内的容桐一起跌落,之前常蕙心驶得那么快,容桐早就脸白如纸,这会再一跌一震,他的脑袋重重撞在车壁上,瞬间一阵懵。
之前那些隔水调.笑的公子女支子,纷纷向这厢看来,很快有三两轻浮子弟朝常蕙心走来,想要看个究竟。
常蕙心手撑着地,头低着,目光盯着地面,窘迫难堪。她回头一望,见因为自己的冲动,马损了,车坏了,不由自责地对准地面重捶一拳。容桐摇摇晃晃从破损的车厢内爬出来,扶着脑袋,迷茫问她:“慧娘,这一段路,你到底是怎么了?”容桐见常蕙心双手撑在地上,便又问:“你没事吧。”
“我无妨。”常蕙心赶紧走过去,扶起容桐,“你有没有哪里摔伤了?”
容桐揉揉脑袋,老实回答:“其他地方倒是没什么,就是脑袋有些痛。”
常蕙心低头:“是我一时情急,连累容公子受过。”
“没事,就是……车坏了,我们那么多书和行李,怎生是好?剩下的路步行上京,还来得及么?”
常蕙心还未开口回答,就听见身后有男子不以为意笑了两声,问道:“这位坠车的兄台,也是上京赶考的么?”
常蕙心和容桐双双应声望去,见两人身后不远,立着一位锦衣公子,黑发束在紫金冠里,整整齐齐。他左侧侍着自己小童,手中捧着主人嫌热褪下的裘衣。锦衣公子右侧,则伫着一位青袍书生,虽华服不及锦衣公子,但那青袍袖口绣着的云纹精致,看起来亦出生富贵人家。
容桐推开常蕙心的手,走上前去,对两位公子躬身施礼道:“小生安州容桐,正是赴考举子。容桐抬起头,与二位公子平视:“两位兄台,也是同届么?”
“是,我们都是,在下凉州周峦。”锦衣公子向容桐介绍道:“这位是冀州本地的韦俊,韦贤弟。”
容桐的嘴角漾开笑容:“幸会幸会。”
“方才无意闻得容兄话语,小弟斗胆插一句,书和行李多无妨,赴京也来得及。”周峦随手往河上一指:“我和韦贤弟雇了一艘大船,容兄要是不嫌弃,可同我们一起乘船上路。”
容桐以为周峦指的是河上的花船,吓得大惊失色:“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哈哈哈哈哈!”周峦大笑起来,细听声音,原来他就是刚才岸上同女支对话那人。
一旁站着的青袍韦俊开口道:“容兄,你会错意了,我和周兄是雇的正经船只,干干净净,宽敞明亮,容兄只管与我们同路吧!路上也能探讨下文章。”
容桐一听要探讨文章,心动应允道:“那……小生和侍从阿慧,叨唠周兄韦兄了。”
得到容桐的应允,周峦和韦俊便喊来家中数仆帮忙,不需要容桐和常蕙心动手,麻利将二人的行李,容桐的书籍全搬上了船。
大船果然干净,窗明几净,十二间房间各不相扰。船头辟出半封闭的观景台,三位赴考举子共坐交谈,品茶闲话,镀金炉内散发出缭缭清香。
三位举子先互通了姓名年纪,韦俊表字袭美,年已三十,居长。容桐其次,年二十四,表字琴父。最擅言谈主持的周峦竟然年纪最小,才二十岁,刚冠了表字一川。
韦俊、容桐、周峦三人,聊着聊着,就聊到这梁河昔为御河,只供天子出游,如今却成为百姓日常使用的普通河流,谁都能乘船上行下渡,赏沿河风光。
接着,三人便赞起开国皇帝的圣明来。
韦俊似乎对皇帝比较了解,发自肺腑赞道:“如今皇帝广开言路,民风也活泼,韦某生长的冀州,因为靠近京城,所以条件也比较好。平时行在路上,普通百姓鲜少陋衣,稍微富一点的人家,如今都穿起绸缎来。”
周峦躺在甲板上,手托着脑袋,附和道:“盛世不远矣!”
常蕙心立在容桐身后,静听三人闲谈。她不禁忆起入京后的岁月,常原跳河着了风寒,一病不起,不久就病故了,为此还牵连了谢景戴孝,半载没有升官。半载后老皇帝去世,小皇帝不过三岁,太后摄政,重用谢景。到光熙二年,谢景已官至吏部尚书,每日忙得不可开交。夜里过了子时,他才有空读些自己喜欢的史书。
每夜,常蕙心必定陪伴左右,谢景读史读到动情处,忍不住向她感慨道:“你看,国盛则民强,国败则民衰。观史从小处知大,愈是盛世,世人衣食用度愈是讲究……但到了那末朝末代,就连寻常窑里烧出的瓷瓶,用色也一概灰暗!”
“相公一定是希望陛下能重振朝纲,扭转当今局势吧。”常蕙心免不得安慰谢景一番,与夫君共同祝愿动荡早日过去,盛世早日到来。
现在,盛世来了呢,黎民百姓都这么说……
常蕙心深感难过,却又忍不住好奇,插嘴问道:“韦公子见多识广,不知道……韦公子知不知道,现如今的皇后是谁?”
韦俊深深看了常蕙心一眼,道:“皇后乃是民门之后。”天子后宫,韦俊并不愿意多议论。
常蕙心听来更难过了,谢景杀了她,还另娶了。常蕙心悄然转身,离开观景台,回到船舱。
容桐不察,心中仍念着方才的话题,又问韦俊道:“韦兄,但小弟听闻,虽然庶民着锦,但天威圣颜的皇帝本人,却是勤俭持国?”
“是。”韦俊告诉容桐:“自皇帝皇后下,宫中皆节俭,并不铺张。”
容桐频频点头,眼角余光无意一扫,发现周峦正盯着他,笑得怪异。
容桐不解,启唇问道:“一川,你笑什么?”
周峦眨眨眼睛,缓缓坐起身来,他用手拍额头:“琴父,我们几个大男人在这里讲些国政大事,你的侍从听得寡味,已经转进船舱了!”
容桐情不自禁回身一望,果然,身后空无一人,常蕙心已不见踪影。他想到没想就起身,欲寻常蕙心,却又觉得不妥,重新坐下来。容桐再望身边两位同届举子,韦俊脸色如常,周峦却笑得更灿烂了,那笑容总觉得带了三分绮色。
周峦仰头,对天说话:“去追追吧!不然置起气来,又要你堕马我坠车了,哈哈!”
容桐内心挣扎片刻,站起身来:“我去瞧瞧。”
~
容桐转入舱内,寻至常蕙心所居房门前,轻叩:“慧娘,你在里面吗?是我。”
“进来。”
得了常蕙心的准许,容桐轻推门入内,为着常蕙心清誉,他并未关门,只是将门半扣,留一人身的缝隙。
常蕙心正坐在桌边,背对着房门。
容桐望着常蕙心的背影,嚅了嚅唇:“慧娘,方才我们几个聊的那些话,相当无趣吧。”
“无趣。”常蕙心并不否认:“成王败寇,得了天下的人,自然是好了,何必一路上都拿来说。”
“我……”容桐说了一个字,再不出声。
良久,容桐突然问道:“慧娘,你同皇帝有嫌隙么?”
背对着容桐的常蕙心眼皮一跳,身体骤冷。她平静了一下,用无波无澜的声音用容桐:“何以见得?”
“你……若与皇帝毫无过往,又怎会出现在帝陵中。”
“还真是毫无过往!”常蕙心矢口否认,她转过身来,面对面看着容桐:“我那是住在璋县,晚上喝了些酒,就躺床上沉睡过去。第二天一醒来,居然就被人搬到了棺材里,还是皇帝的棺材!”常蕙心捂嘴而笑:“没想到我今生今世,何能何德还能同高上的皇帝沾亲带故!”
容桐听常蕙心说得轻松,她的表情又自在,容桐还真以为是谁的恶作剧。他疑惑呢喃:“那是谁这么坏呢,把你搬进帝陵玄宫里呢……”
“谁知道呢!”常蕙心无所谓地摇头。
容桐踌躇了一下,问道:“慧娘,你在璋县,可有……可有人家?是不是你夫君捉弄你?”
“我父母皆亡,一个人住,哪许什么人家。”常蕙心微侧了脑袋,笑问容桐:“再说了,哪有夫君这样捉弄自家娘子的,莫非……你以后娶了亲,要做这样的夫君捉弄你娘子?”
“不不不!”容桐忙摆手,他又突然补充了句:“小生未曾娶亲。”
常蕙心嗤笑一声,不再接话。
容桐前行数步,绕过圆桌,在常蕙心正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桌上有空空无茶的杯盏,被容桐握在手上,反复辗转。半响,他问她:“慧娘,方才我和韦贤兄周贤弟自报家门年纪的那些话,你……都听见了吗?”
“我就站在你身后,自然都听见了。”
“我今年二十四岁,字琴父,璋县附近人。”容桐重复向常蕙心介绍。
☆、千秋万岁(八)
常蕙心不急于回答,先将容桐的话语在心中体会一番,明白了三四分。常蕙心挑起眼皮瞟了容桐两眼,笑着点评他的名字:“梧桐不同凡木,伐桐木做琴,能奏出金玉之音。容公子此番上京赴考,定能高中,展鸿途之志。”
容桐无声,笑得羞涩。
“人说凤鸟非澧泉不饮,非练食不食,非梧桐不栖。容公子日后功名在身,鹏程万里,自会有美凤争相落于桐木之上。”
容桐脸上的笑容僵住,张开唇。良久,他终于有了勇气发声:“其实,小生不求凤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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