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首仍还举着火折子,命道:“走,近前去看看。”
右边盗贼听命跟上,左边那个胆小的……自然是立在原地。
左边盗贼缩着身子,低头用细小的声音嘀咕道:“冒犯天子,冒犯天子,小生罪过罪过……”
“啊呀!”骤然响起两声尖叫,左边的盗贼闻声抬头,见两位上前的伙伴连连后退。再细看,这天子的玉棺中,竟有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掀棺坐了起来。
望背影青丝如瀑,似乎是个窈窕女人……只怕是鬼吧。
左边胆小的盗贼双腿开始打颤,可是明明害怕,眼睛却不由自主盯着那坐起的女鬼,瞧着她徐徐回过头来。
“啊呀!”又是一声叫,竟是右边的盗贼被吓破了胆,后仰到底而亡。
犹坐在棺中的女鬼却脸色茫然,盯着地上的尸体看了许久,又低头看见自己正坐在一口玉棺中,这才明白过来:哦,她把盗墓的贼寇吓死了。
女鬼摇摇头,心叹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她活了二十四岁,与人为善,伺奉夫君,却不明不白被夫君谋害至死。魂魄悠悠到了地府,阎王却说因着机缘,她阳寿未尽,打了她的三魂七魄还归原身续命。
此番还归阳世,女子唯一愿望便是查清原委,找夫君报仇。但她怨的、恨的、弄不明白的皆是某人,不该算到眼前这几个盗墓贼身上。没准阎王说的机缘,就是这几个盗墓贼呢!正是他们唤醒了她?
再则,时逢乱世,父母买其子女,子女食父母尸糊口者常见,这几个盗墓贼也不容易……
女子想到这里,轻声叹了口气。这叹气听在余下的两名盗贼耳中,却是分外幽深阴沉,慑得他们再次后退,尤其是最先开始就没迈步的左边盗贼,再退,就要退出玄宫,退到外面甬道上去了!
女子缓缓站起身来,本欲双手提裙出棺,却本能地一缩脚:这棺材颇高,抬步跨出来恐失了礼仪。
刚成亲的时候,她本性难改,手脚毛躁而不知礼,夫君虽然不说她什么,但他的脸色并不好看。女子爱夫君,为了他日日展颜,女子便自此时刻提醒自己,行不歪步不错,战战兢兢克己了近十年……凭什么都被那人杀了,她还犯.贱地保持着这种习惯!
女子想着,裙子也不提了,侧身一翻,就敏捷地跃到了棺材外。
不是施的万福礼,女子抱拳道:“多有冒犯,敢问二位,今时是何年、何月、何日?”
以往,依着她心直口快的个性,肯定还会多问一句“我现今身在何处”?将心里的话一股脑问完。
但经历了那番刻骨铭心的痛楚,她觉得最亲的人也不可相信,连同床依偎的夫君,也可以杀了你!防人之心不可无,对待两位盗贼自然也礼貌中留了戒备。
☆、千秋万岁(二)
盗首立定良久,突然呆呆长应了一声:“啊——”
起初,盗首见着棺材里突然坐起来一个人,纵然他胆大,也被吓得不轻。但过会他缓回过劲,心中惧怕便减弱至八分,后来又见坐起来的是名女子,面色如常,言谈礼貌,还虚心想他们请教,盗首的惧怕又再减五分,只剩下三分。
盗首索性跨步上前,伸手摸了女子手腕一下,肌肤温热,有脉搏,她是活人。
盗首便再没有什么惧怕了,侧身弯臂,拔出靴中匕首,要灭口杀人。
哪知女子只是一个旋身,轻巧避开的。
她是有武功的人,而且功夫不弱。
“老大,君子当以礼还礼,她同你好生讲话,你怎能动手取她性命!你同我说好了是来盗墓的,可不是来杀人的!”一直站在甬道和玄宫相接处的那名胆小盗贼喊道:“更何况她还是个女的,哪有同女子动手的道理!”
盗首听到自己的同伴替女子帮腔,气不打一处来,他转过身来,匕首朝准女子喉咙,再次直刺,口中却对同伴骂骂咧咧:“娘的,没用的书生,女鬼你也怜惜?”
盗首一不做二不休,接连再刺,女子却俯.身弯腰,头颅和身子一齐往右滑过,再次避开盗首的攻击。她并不想杀人,也从来没有杀过人,本性驱使她能避则避。但是避了十几个来回,盗首仍不放弃地袭击她,女子心中念头一闪:这样又能避到何时?你不杀他,他却要杀你,就像那位亲手杀妻的夫君……
女子突然冷笑一声,凄凄厉厉在这玄宫里回响,她以极快的身法闪到盗首身后,右手掐了盗首的手腕,操控着匕首往胸前一送,刺进了盗首的心房。
“犯我者死。”女子一面冷冷说着,一面将匕首拔出来再重新刺进去,往复三次,且令匕锋在盗首身内来回搅动,确保他彻底断气。女子自言自语,再次重复:“犯我者死,决不轻饶。”
人犯我一寸,我还人一分,不再心慈。
女子拔出匕首,甩了盗首的尸身,任他瘫倒在地上。女子抬手看看,见盗贼的血通过匕刃下渗,沾在她手上斑斑点点,似大小花钿误画在虎口上。她也不擦,紧握着匕首向剩下的那名盗贼走去。
最后这么盗贼始终未曾动作,见女子走近,愈发怕了。他自己蹲下来,抱首低头,口中不断叫着饶命,饶命。
女子将匕首轻搁在盗贼肩头,不发一言。少顷,女子闻到一股怪味,再定睛一看,竟是这盗贼失禁了。
女子垂下眼脸,出声道:“你是初犯么?”
常年盗墓的人,眸光较常人明亮,女子观察另两名已毙盗贼,皆目光炯炯如猫,唯独剩下这名盗贼,眸光寻常甚至还有些眯眼涣散,倒像是个……常年用功苦读的书生。
“女先生饶命、饶命。”尿.了裤子的盗贼全招了出来:“小生姓容名桐,安州遂县人……”
女子旋即思索,天下未有唤作安州的地方,盗贼在骗人。她皱皱眉头,将得手上的匕首紧了紧,匕刃悄然挨近盗贼脖上肌肤。
盗贼不查,犹自交待:“去年秋闱中了乡试第三名,朝廷体恤,允我参加今年的春闱,还发了十二两银子的路费。只是、只是阿爹好赌,不仅将十二两银子输得一干二净,还欠下三十两银子的外债。由于爹爹名声在外,小生东借西借也借不到钱,这、这盗墓的首领亦是讨债人之一,他讨上门来,我无钱还债,他便诱说我有一笔大买卖,只要随他一起做了这桩大买卖,不仅能够还钱,还能重新筹集上京的路费。我随他来到此处,才知……”盗贼说着将头深深埋下去,缓道:“……才知是盗陵,却已回头不得。”
女子听完,并不急着言语。少顷,她问:“秋闱、乡试、春闱分别是什么?”
“是本朝皇帝新兴的科举考试……”盗贼将科举事宜,逐一向女子讲解出来。
她眉头更锁,悠悠回想起某年某日,一位朋友登门拜访他的夫君,两人相谈甚欢,喝了点小酒。末了送走朋友,夫君就有些醉了,同她感慨朋友屈才,因家属寒门又不习武,绝了入仕之道,导致明珠蒙尘,不能展报效之志。
她听了也为夫君的朋友伤心,忽然灵光一闪:“要不你向陛下进言,劝陛下单辟出一条选拔,公平公正选拔这些寒门贤才?”
“如今的陛下,岂还听得进旁人的话!”夫君叹气摇头:“再则这个世道,民不聊生,朝廷忙着剿灭义军都忙不过来,哪还有钱,有精力去开这番新举!”
……
如此推来……现今地上的世道,已经大好了么?莫非她去往阴间一夜,阳间已过数年?他是否仍得陛下的信任?若他仍大权在握,查明真相找他报仇可就难了。
女子收回神思,声音清冷问盗贼:“今时是几年、几月、几号?”
“元嘉三年,正月十六。”
女子一嚅唇,“元嘉”这个年号她没听过。女子追问:“‘元嘉’往前,年号为何?”
“建平。”
这个年号女子也没听说过。
“‘建平’再往前呢?”
“‘光熙’。”盗贼瞧见女子面色阴沉,赶紧补充道:“或者‘永常’。”
这两个年号她都听过。先帝是在永凤三十一年崩的,紧跟着襁褓中的小皇帝就继位了,年号光熙。光熙三年,外戚桓玉良自立为伪帝,年号永常。
就是在光熙四年,或者永常二年,她,常蕙心,入夜与夫君一场交.欢。缠绵过后,常蕙心犹在喘气,夫君体贴地递来一杯温水,她不假思索一饮而尽,并随手将杯子还给夫君。倏地,常蕙心周身乏力,浑身的功力都在散开,她欲抬手伸脚,却发现自己已无法动弹。恩爱十三年,成亲九年的夫君,正用一种常蕙心从来见过的冰冷眼神盯着她。
她是如此敬重、信任和深爱着他的夫君,以致第一反应竟不是恐慌,更不是呼救。常蕙心以为夫君在同她开玩笑,就傻傻地嗔道:“丽光,你这是在做什么?给我喝了……什……?”
呼吸越来越困难,常蕙心最后那个“么”字没能发出来。
坐在床边的夫君并未作答,他先低头注视手上水杯,来回辗转,继而两眼一闭,抬腿步离了床。
独留中了无色无味剧毒的常蕙心在床上,很快成为一具冰冷冷的死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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