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配碟花生米?”
孔秀才笑着点了下头,焌糟伸手从墙上取了块水滴牌送进去,先托了一碗热热的黄酒,一碟糟拌笋丝、一碟花生米出来,不大会儿,又托了碗热气腾腾的肉丝面出来,孔秀才舒服的靠在椅背上,慢慢喝着黄酒,吃着花生米,喝完了酒,才掂起筷子埋头吃面,除了那个焌糟热情随和的出奇外,袁秀才实在没看出什么不寻常处,不过让孔秀才这么一打岔,倒把他心里的那股怒气打消掉不少,袁秀才看着孔秀才吃了一会儿面,无趣的移开目光,看向新进来的两个穿着厚实的丝棉绸长衫的男子,两人挑了张桌子坐下,笑容温和的吩咐焌糟道:“四碗面,一碗爆鳝面、宽汤少青,一碗大肉面,宽汤重青,另两碗添泉水里。”
“两位官人稍宽坐,这就好。”焌糟热情的送上两杯清茶,收了面钱,顺手挂了两个水滴牌到墙上,不大会儿,就送了两碗面过去。
袁秀才怔怔的看着墙上取下一个,又挂上两个的一排水滴木牌,隐隐觉出丝不对劲,忙转头看着已经吃完了面,正端着碗喝面汤的孔秀才,孔秀才吃完了面、喝干净汤,又不紧不慢的要了杯茶喝了,站起来,在焌糟的热情相送中出了小店,他竟没付面钱!袁秀才嘴巴微张,呆了片刻,‘呼’的站起来,两步冲到墙前仰头去看。
墙上整齐的钉着四排挂钩,一排大约有十几个钩子,最上一排挂钩上面,写了几个只有核桃大小的黑字:“滴水恩,涌泉报”。涌泉报!涌泉是自己的字!袁秀才心下‘忽通通’猛一阵跳,难不成这就是酬劳?可这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太过俗语……
“官人是头一回来吧?”焌糟又热情的上前招呼道,袁秀才忙点头应道:“是头一回,这是什么意思?我看刚才那个秀才吃了面没给钱。”
“官人宽坐,您是瞧着这墙上的牌子有意思不是,小妇人也觉得这事怪人怪,有意思得很,我们掌柜说,这是一位常来小店吃面的客官让我们掌柜做的,那位客官每天出二十碗面钱、酒钱不拘多少,有一碗算一碗,挂二十个牌子在这墙上,起了个名字叫水面,但凡有银钱上一时为难的,只要墙上有水牌,进来就能要一碗水面一碗黄酒,若有客官肯往墙上添水面,多少不拘,叫添泉水,那位客官说,这是他一位朋友的心愿,他是替他朋友做的这善事,这善事怪吧?送面也就算了,还要送酒,这酒哪是穷人吃的起的?唉,都是有钱人的事,俺们这些小妇人不懂!小店的面味道可是出名的好,官人要吃碗什么面?您看,今天有五种面,肉丝酸笋面可是刚刚新鲜上市的!”焌糟言语爽利,三言两语说了墙上牌子的奥妙,又推荐起汤面来,袁秀才呆了好半晌,才忙招呼道:“两碗肉丝酸笋面,一碗添泉水!”
吃了面,袁秀才又坐了好半天,才背着手出来,走出十几步,停住步子,转身望着干净清爽非常的小小汤面馆,眯着眼睛看的出神,这是谁?知道他名涛字涌泉号顽石容易,可他怎么知道他发过这愿?要是有本事有了钱,就让在这大相国寺和贡院讨生活的穷士子们不管什么时候都能体体面面的喝杯水酒、吃碗热汤水,他怎么知道的?那管事和东主都不是凡俗人……
袁秀才呆看了好大一会儿,才转过身,背着手往桑家瓦子晃过去。
第二天一早,袁秀才照样晃进桑家瓦子附近的瓠羹店,洗脸擦牙喝八宝擂茶,王掌柜这回等他喝完了一碗擂茶,才站起来坐到袁秀才对面,神定气闲的看着袁秀才笑道:“先生昨天看的可满意?”
“你们东家做善事,关老子屁事!”袁秀才斜着眼睛道,王掌柜眯眯笑着只不答话,袁秀才等了好半天也不见王掌柜说话,忍不住开口道:“我说过了,你们东家做善事,关老子屁事!”
“唉,”王掌柜轻缓的叹了口气:“可惜了,先生既不满意这酬劳,在下只好替东主道句烦劳,就此别过。”王掌柜说着,站起来就走。
“回来!”袁秀才气的脖子都粗了:“你就是这么替东家办事的?一句不合就走?”
“先生不知,东主有交待,说先生不是凡俗世间人,千万不能用俗世间你谦我让的虚礼来待先生,先生若觉得可,自然就可,先生说不可,那就是不可,嘱咐在下万不可若待俗人一般,跟先生虚来让去,那就是徒惹先生笑话了。”王掌柜客气非常的解释道。
袁秀才连翻了几个白眼,斜着王掌柜,牙痛般龇牙咧嘴道:“你们东家……好生清雅,我问你,你们东家怎么知道我这心愿的?”
“不瞒先生说,”王掌柜重又坐下笑道:“在下不知道,先生和我们东主都是清雅高人,我们东主说过什么闻弦音而知雅意,在下一个俗人,哪里懂这个?”
第二十七章 另择高枝
“你这话,我还真生不得气,”袁秀才说不出什么表情的看着王掌柜:“一看你就是个老实人,你和贵东主,倒都是……都是……”袁秀才一时想不出怎么形容:“有意思,你们东主要写什么戏?先说好,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但凡有一星半点惹我厌烦了,这事就算完!”
“不瞒先生说,我也不知道写什么戏,这是我们东主的一处别院,就在离这儿不远,先生午后若得闲,我们东主想请您喝杯茶,再说这杂剧之事。”王掌柜从袖中取了张纸条推到袁秀才面前,袁秀才掂起纸条看了眼,又将纸条推回去道:“好,我就去会一会你们东主!”
转眼二月中,几家铺子的掌柜照例聚在荣安堂后院,李恬带着悦娘、曹四媳妇进来,两人垂手侍立在李恬身后,几个掌柜拱手见了礼,李恬客气的侧身受了半礼,让着诸人落了座,也不多寒喧,看着千春坊的赵掌柜问道:“这已是二月中,点检所那边,曲引的事定下来没有?”
赵掌柜迟疑了下陪笑道:“还没有信儿。”坐在左边头一张扶手椅上的王掌柜皱了皱眉头,李恬垂下眼帘,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慢慢放下杯子,看着赵掌柜微笑问道:“往年都是什么时候能有确信儿?”
“往年都是黄大掌柜统总办这事,小的……倒没留心。”赵掌柜咽了口口水推诿道,李恬声音柔和的转了话题问道:“今年粮食、酒桶什么的,都备下了没有?”
“东家放心,都备下了。”赵掌柜见李恬不再纠缠曲引的事,暗暗松了口气,忙微微探身殷勤的答道:“今年一年要用的粮食、酒桶、酒瓶订单全都下好了,绝不会误了事。”
“活契还是死契?”
“死契。”赵掌柜心里隐隐有一丝不安,忙跟着解释了一句:“死契要便宜不少,反正都是必定要用的东西。”
“往年也是这么早就全定下了?也是这么一次下足一年的量?也都是死契?”李恬一迭连声问道,赵掌柜额角渗汗,一时恼羞成怒,直直的看着李恬道:“东家,这做生意一年有一年的行情,若跟打理家务一样,凡事都照往年旧例就行了,那也不用要我们这些掌柜,东家委个管事婆子都能管铺子了!”
“赵掌柜说的极是,今年确实不同于往年,外婆过世,黄大掌柜突然请辞,荣安堂差点被人讹诈走,”李恬顿了顿,声音平平面无表情的接着道:“正是该放手大干一场的时机呢!”赵掌柜面皮紫涨,直瞪着李恬,李恬目光冷冷的直视着他,直看的赵掌柜硬生生的扭过了头。
刚做了荣安堂大掌柜没几天的孙掌柜下意识的直起上身,正要说话,王掌柜用目光制止了他,扫了眼其它四位眼观鼻、鼻观心端坐不动的掌柜,轻轻咳了一声,打断了屋内令人窒息的沉默道:“凡事都怕个万一,今年确实不同于往年,万一曲引的事有变化……”
“能有什么变化?咱们千春坊领这十几张曲引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赵掌柜寻到了出气处,张嘴就把王掌柜堵了回去。
孙掌柜瞪着赵掌柜,刚要开口帮王掌柜几句,李恬抬手制止道:“既然赵掌柜有如此把握,这是好事,眼看着离点检所开煮竞酒也没多长时候了,赵掌柜好好看着酿好今年这竞标酒,我的意思,今年咱们要争一争这竞酒会上的头一块牌子。”
孙掌柜怔神的看着李恬,这一句跳跃的太快,其它几位掌柜也愕然而困惑的看着李恬,怎么突然要竞这头牌酒了?王掌柜面无表情的垂下眼皮喝茶,赵掌柜楞了楞,眼里闪过阵喜色,忙笑应道:“东家这想法不还是和小的想法一样?东家真是聪明人。”
李恬似笑非笑的扫了他一眼,又议了几件旁的事,遣散了众人,却留了一句赵掌柜道:“赵掌柜请留步,还有句话和赵掌柜商量。”
赵掌柜只好留住步子,脸上带笑,也不落坐,背着手站在屋子中间,居高临下的瞄着李恬,李恬慢慢抿着茶,看着众人出了屋,这才放下杯子,微微仰头上下打量着赵掌柜,带着丝笑意道:“听说做掌柜这一行当,最重信誉二字,宾主不合乃是常情,可若吃里扒外行叛主之事,哪怕只做过一回,这名声也算彻底坏了,可是这样?”
“东家这话我听不懂!”赵掌柜身子一下子挺的僵直,目光凶狠的盯着李恬,强硬非常的回道,李恬嘴角挑出丝讥笑,怜悯的斜着赵掌柜,带着丝懒洋洋的怜惜之意道:“有句话,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就只有枯骨一具了。人哪,关键时候那几步,可千万不能走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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